第71章(第2/4页)

卫崔嵬听见糯糯嗓音,眉梢已是微抖,抬目凝视这名素容发,白襦裙的妍姿女娘。

方才在她走来时,他心中便有一种猜测,听她自报家门,老人家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他嗫嚅着嘴角,轻问:“你唤我什么?”

老人此刻再无谈玄论道时的挥洒自如,反而有些情怯若惊,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这囡囡。

卫家与簪缨的渊源颇深,簪缨早便想来拜见小舅舅和卫娘娘的父亲了,听这一问,她也茫然,眉眼轻软下去,觑目试探着数道:“您是先家君家慈的伯父,便是阿缨的伯祖,我没有算错辈分吧?”

簪缨身边的人都笑了。

对面卫崔嵬身边的管事轻山,听到少女天真的言语,也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来,慈爱不尽地望着簪缨,对郎主轻道:“老爷,女公子来给您请安了。”

“请安好、请安好。”卫崔嵬拿大袖掩了掩眼角,放下袖子后细看簪缨的面容,又喜又愧,“阿奴,长得这么大了,你这孩子……竟不记恨我吗?”

簪缨奇怪道:“我为何记恨您?”

“当年,便是老朽拦着阿觎带你走,才害你留在了庾氏身边。你……”

卫崔嵬明白过来,呵了口气,“是了,阿觎根本不曾与你提过老头子吧。”

簪缨想起小舅舅的确说过一嘴,说当年信了某人的鬼话,当时她还以为小舅舅骂的是皇上。

她看看老人微红的双目,忙笑着说:“不是这样的,是小舅舅从不曾说您坏话。”

女孩娇笑起来的样子很乖,那双桃花瓣状的水润乌眸在明亮日光下,美丽如两颗晶润的琥珀。

卫崔嵬目光温暖起来,呵呵道:“你这孩子嘴甜。”他看看她身边的人,视线落回簪缨身上,越发和蔼,“怎么不到馆中坐坐?若是阿缨来听我的课,我定分文不取。”

簪缨听出老人语气中的戏谑,不好意思道:“阿缨不才,不敢喧宾夺主,影响伯祖的授课。”

以她现下的身份,自然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前段日子她一直与大司马同住一府,外头那些子虚乌有的议论,簪缨自己也听到了一些。她旁的都无甚所谓,只怕一进阙殆馆,里头的人不瞧别的,只顾瞧着她了。

那岂非有负了卫伯祖的一番心血。

不过她却不吝将身边的沈阶介绍给卫崔嵬,“伯祖,蹈玉是我结识的才士,伯祖有暇时若能指点他一二,阿缨便多谢您了。”

沈阶没料到女郎会将他引见给卫大家,一怔,忙向卫老先生揖首。

卫崔嵬见此子容止不俗,点点头,道了声后生可畏。

“阿缨若无事,愿不愿意……随老头子回敝府坐坐?与我多说些你的事。”

一见这小小女郎,卫崔嵬自然便想起唐夫人,继而又想起自己那故去的长女,心绪万千,难以言说。

她若不主动来见,卫崔嵬是断断不会去打搅她的,然等他发觉小女娘如此体贴可爱,老人私心里又想与她多相处一阵。

卫崔嵬心知肚明,倘若阿觎在此地,他绝不会容许自己接近这孩子。

可他不是没在么。卫崔嵬心里打着鼓想,老头子活了一把岁数,耍回无赖也无伤大雅吧。

簪缨却有些犹豫。

她眼下所谋事事针对东宫,暗中的风险说小也不小,所以一直有意和旁人保持距离,避免牵扯到无干人等。

最近她连王三娘、谢女郎都见得少,若此时去卫府,她心里虽乐意至极,就怕给卫伯祖带去什么麻烦。

卫崔嵬一见女娘迟疑,便知自己贪求了,仍旧笑得和气,慈声道:“罢了,阿奴快回家吧,天怪热的,莫晒伤了。”

说着他向她摆摆手,转身和管家登车。

簪缨看着那道分外寥落的背影,咬唇想了想,于心不忍地唤住老人:“伯祖若不嫌弃,那阿缨便叨扰了。”

卫崔嵬身形一顿,转过脸的双眼都在发光,“好,好。”

簪缨便只留下阿芜在身边,让其他人先回去。

而后与卫崔嵬同乘马车,来到坐落在青溪埭旁的卫氏府宅。

辚辚的车马停在门阀石阶之外,大门一开,卫崔嵬毫无架子地比手让小囡囡走在前头。

他毕竟是祖父辈的人,簪缨觉得老人家客气得过了头,有些发赧。

然而一想到他是小舅舅的阿父,心中的亲切又冲散了那点拘谨。簪缨知道怎样能讨得长辈开心,

俏皮地咬了下丹唇,却之不恭地当先绕过影壁。

走入庭院,簪缨脚步却是一滞。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卫府,原以为这座百年老宅内,必定雕梁入画,绿木成荫,可让簪缨始料未及的是,她眼前只有一片空空如也。

没有树木花卉,也没有假山流水,簪缨一眼望去,旷寂四方园宇内,除了裸露坍圮的土石,便是大片荒草。

仅留的几处被草掩住路径的荒败亭子,也拆毁得只剩个破败的地基底座。

簪缨忽然想起杜伯伯曾与她说过:有机会去卫府做客看一看。

那一日是她询问杜伯伯,小舅舅是如何养活的北府兵。

簪缨心口发闷,身侧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从他人口中听闻,与自己亲眼所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忽而心想:建康豪门大族,家家后继有人,谢家有,王家有,陆家有,就连式微的庾氏也有。可是曾经的北地大族、曾经的皇亲国戚卫家呢?

世人都说,卫家出了个一身反骨的反叛,他们明面上叫他煞神,背地里只当卫觎一匹见谁咬谁的疯狼,都怕着他,躲着他,骂着他。

他越是把整个卫家都赔进北伐大业里,他们越要骂他,是狼子野心,是图谋不轨。

卫觎从不屑解释一个字。

簪缨心里却不平,那些骂他的人,谁的家里是这样的?

她心情复杂地转头去看卫老先生。

卫崔嵬倒是一副安贫乐道的神色,依旧乐呵呵的,“一棵名贵树种,能换一把精矛,一条金尾锦鲤,能换一副革甲。矛利甲厚一分,打仗便能少死一人,做儿子的会算账,老头子哪能不支持。”

他抚须笑道:“人生在世,三餐一榻,我有间屋子住便成了。”

随着一老一少在这勉强称得上园子的空旷院子里走,一间间家徒四壁的房屋在簪缨眼前展现。簪缨越看越沉默,一叶而知天下秋,资养北府军的投入,搬空这一座宅邸哪里尽够,眼前的触目惊心不过是她看得到的,以小舅舅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想必卫氏宗族百年的家资底蕴,也都倾覆进北府这口无底洞了。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问身边的老人:“那伯祖的房间里……”

卫崔嵬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的那一刻,险些捧腹笑出眼泪,“老头子一张睡觉的床榻还是有的,不用担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