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第2/3页)

说到这里,这姬氏女想起此处已是南朝境内,而非家乡,莫说寄信,便是能否活过明日也未可知,而眼前之人亦是晋人,又为何要救她,顿生绝望,掩面痛泣起来。

簪缨看向牙人,“她们所说可属实?”

那牙人缩着脖子弱弱辩解道:“贵人明鉴,小的人微身贱,不过挣个糊口钱,当初买下她们时,是身契俱在的,小人也给上家交过两千钱,本打算送至喜好猎艳的蒙城将尉帐下,讨几个赏钱。贵人心慈,若想买下她们,那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只是,恳请莫叫小人亏本……”

任氏

在旁陪伴簪缨,看不过眼,喝道:“女郎只问你一句,你啰啰嗦嗦些什么?”

簪缨看着那对主仆着实可怜,正欲开口,忽听一人道:“此事过巧,提防是北朝的细作。”

这声音耳熟,却也不太熟,簪缨抬目,先看见一头白发。

白发上冠的还是白玉簪,在这天寒地冷的郊野格外显眼。

簪缨神色顿时淡了半分。

她刚吐过,语气自然不佳:“傅文掾,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还是狗皮膏药甩不脱?阁下千里迢迢尾随而来,是为了左右我的行事不成。”

傅则安佝身咳嗽两声,回袖向簪缨躬身揖手,却是下品官员面见贵人之礼,恭敬地垂低视线。

“不敢有意叨扰女郎,只是远远听见此事蹊跷,一时情急。”

沈阶冷笑:“若此为细作,那么九州大地上,这样倒霉的‘细作’,出身优渥的傅郎君将会看到许多。”

簪缨转看沈阶,“这种行径,难道也常有?”

沈阶道:“女郎有所不知,北魏朝廷虽在大力推广汉化,根底难移,看低汉人的胡人匈奴大有人在,北朝底层百姓多是被剥削奴役,正如大晋也同样仇视胡人,与胡姬昆奴在我朝的地位相仿。

“更有一种出身名门的将种子弟,没有马上杀敌的本领,却好玩弄从北朝流落过来的良人奴女子,以此自欺地发泄对北方胡人的不满,殊不知,这些女子亦为汉室女,不过是当年未跟随衣冠南渡的家族,滞留在北朝的后代。”

“女君。”

这时王叡领队回还。

他还真在村庄里找到一个活着的男童,是被大人藏在了压住大石的枯井之中,想是家人尽丧,无人来救,这几日靠食自己的痾物为生。

簪缨只见这男孩不过十岁,不哭不闹,神色呆滞,大而漆黑的双目却空洞如死。

王叡低声对女君道:“末将在此子家中,见屋内房梁上有两具自缢的妇人尸身……”

簪缨听见这一句,胸口的那阵恶心之感又卷土重来。

她闭了闭目,强忍没吐,解下斗篷裹住那个痴呆的男孩,交由任氏带回车厢中缓和身子。

这期间王叡也得知了良人奴的始末,他鹰隼般的目光看向地上二女,沉吟道:“女君才停在这里,便有人上前,确实有点巧了。想确实是不是北朝奸细,也有一法。”

他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不齿说,但看女君是个心软之人,要她如此撂开手必不忍心,而自己受命保护女君安危,女君又与大将军牵连密切,更不能让北魏寻隙插针,致有反间之患。

簪缨还在等着下文。

王叡只得硬着头皮道:“女君请恕末将言语无状——军中调教女子细作的手段大多残忍,先破身子,以绝情爱。而这牙人既说良人奴是送给蒙城将领,必保她清白才卖得上好价钱。女君随行带有媪妇,只要一验……”

“够了!”

“住口。”

沈阶和傅则安同时出声,簪缨却已听明白了。

她袖底的手微微发抖,声里带了寒颤,“何需如此!”

她走到那自称姬氏的女子面前,姬五娘害怕得连连后缩,簪缨只柔声道:“莫怕,想来娘子在家中时,亦当瀹水烹茶,但不知南北有何差异,你们那里击拂茶沫,是两道还是三道?”

姬氏小脸冻得青紫,反应了一会儿,才呆呆道:“北人喜喝浓茶,击拂越久越佳,少则四五道,多至八.九……”

簪缨又问:“今有独山玉,是做印章好还是做手镯好?”

姬王娘渐渐明白了什么,目光亮起来,回答道:“独山玉质地坚密,色杂而多变,不宜制镯,做成雕件摆案装饰是最好的。”

说着她不由又泣下,“妾

当真是洛阳姬家人,我家中有一件独山芙蓉红玉仿雕珊瑚树的摆件,便在正堂之中夔龙案上,洛京人皆知,不敢骗人……”

簪缨又问了女红针法、绣样锦缎等几个问题,姬五娘皆答得上来。

而她特意夹杂询问几个南朝禁宫中才有的规矩,姬五娘又都不知。

细作可以假扮贵女的身份习惯,但大家闺秀从小培养起的审美细微之处,却不是学些功课便能补足的。

簪缨无他长,唯独这些东西自小耳濡目染,自认辨别得出真伪。

待她问完这些问题,王叡已十分惊异,没想到察问奸细还能这么来。

簪缨清澈见底的目光凝着王叡,余光又扫过傅则安,说道:“这两个姑娘应非细作。自然,我不如众位见多识广,或许有考虑不到之处,便把她二人单放一辆车中,派人看着,到颖东再由唐氏中转的商队送回北朝,必不教她们窥探生事,如此可好?”

她能理解军中的行事风格,涉及行踪机密,宁杀勿赦。

但她同为女子之身,同样感受过濒死的绝望,还是想尽可能找出法子,宁救不弃。

王叡隐约觉得女君有些生气,然而这气又不像对着他,思量一番,点头应诺。

至于那牙人,簪缨心中厌恶,却无权决定他生死,叫他失了两千钱吃个教训,随他去了。

“一千钱为一贯,两贯钱,便能买下两条命……”

簪缨悲从中来,最后回望一眼身后尸坑。

如此情景,居然还是“这两年好些了”,那么不好之时,又是如何?

所以她之前一路留宿温暖舒适的驿馆,被沿途郡县的唐氏分号掌事们一声声小东家敬着、供着,所见的太平无事,都是有人给她保驾护航,为她规划路线,避开祸乱之地。

她眼下所见,才是真实人间。

簪缨令兵卫埋好坟冢,继续上路。这一回不再尽走官道,也经过郡县郊野之地。

于是她看到了筑城固堤的役工面目黝黑,动作迟缓麻木,屡遭鞭笞;

也听闻贫苦人家因交不起岁末的两匹丝绢税,险些上吊;

看到女郎家中无钱抵免力役,只得让女儿充当男儿应征;

也见未出孝期的兵户寡妇被衙门拉走,强行配嫁,只因大晋少男丁,法令如此……

簪缨一路目睹,能施援手的少,无力回天的多,整个人变得越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