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传旨内官将卫觎身在豫州的消息带回皇宫, 朝廷震动。

唯恐卫觎滞于豫州不去,太极殿不敢延宕,三省紧急会集商讨, 还是不得已顺其心意,裁去了刘樟的官帽子。

新任的豫州刺史, 则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中书省示诏, 由荆州刺史谢韬暂代, 遣其子谢止出任蒙城所在的阳平郡, 命为太守。

谢韬总督荆州军政, 对豫州事务只能遥领,而此时其子做阳平太守,却是实职。有了家族这层关系, 便意味着谢止这个官位的份量,重于州中其余五个郡太守,豫州实际上管事的一把手,便是这名才二十岁出头的谢氏二郎。

簪缨也不曾想到,来豫州赴任的会是谢止。

她随即接到了卫崔嵬寄来的书信,在信上得知, 伯祖公在朝堂上最初推荐的的确是谢二郎, 但这是虚晃一招, 他老人家深知皇帝忌惮世家, 不会让两个重州的刺史都姓谢, 真正想推举的是太傅顾沅的次子顾徊。

顾徊虽与父隐居山林多年, 却博学广洽,颇具清望, 且顾氏一心为公, 由顾二郎出使豫州, 可平衡局势。

然而王丞相极力推荐自己的门生马昶,同时规训尚在闺中的女儿侄女,似有欲与太子李星烺结两姓姻好之意。

李豫平生所忌,便是世家二字,哪里能让王氏继南朝第一世家外再成为外戚,便佯作不知此意,有意让顾徊出任豫州。

谁知就在政令下前,顾徊突然摔马伤足,不能行走,需卧榻静养。

这一摔来得离奇,皇上本就忌惮王氏,如此一来更添疑心,所以最终的人选就阴差阳错地落在谢止身上。

簪缨看完信,将信纸递给身边的卫觎。

她看其脸色,轻道:“伯公在信末,挂问你好昵。”

卫崔嵬明知卫觎在豫州,却把信寄给簪缨而不是他的亲子,怕的就是卫觎见了信不等看,就一把撕了。

卫氏父子的龃龉,源于当年卫皇后被后宫妃嫔攻讦而死时,卫崔嵬没能强硬面圣质问分明,又拦卫觎和建康几大世家硬碰,卫觎便恨他无为懦弱,不配为人父,此后孤身离京,断了父子情义。

心结年深日久,越发成了死结。

卫觎眉锋清冽,目点漆光,接信后,他忽略那一手遒逸好字,只看前段公事,看过了便随手撂下。

“谢二郎,”他语气慢腾腾的,状似不经意道,“小时与你分饼而食的那位。”

此日是腊八,中午时二人才同用过腊八粥,任氏的厨艺到家,屋里还若有似无地弥漫着赤小豆和红枣的香甜气味。

簪缨暗暗担心小舅舅和卫伯公的关系,一时没留意话中深意,道:“我倒不望是他来。且不说这个,小舅舅,卫伯公久留在京里,终究不大妥当,你可有想过,接他出来……”

她说正事时,没有那股娇鲜的小女儿情态,明眸如长空秋水,静澈清丽。

若说朝廷想以册封她作为一根风筝线,好牵制住她,那么牵着小舅舅的那根线,便是京中的卫伯公。

哪怕他父子俩再交恶,也是血浓于水,簪缨知道小舅舅并非绝情之人,否则他也不会留影卫在卫伯公身边,暗中保护他多年。

卫伯公隐世这么久,一朝主动入仕,身居中书省令的要职,无异一把双刃剑。

一方面,他是为了做皇室与小舅舅之间的缓冲,让小舅舅远在兖州,在朝里好歹有个说得上话的人,不能令朝中局面呈现一边倒的局势;另一方面,却也成了宗室与世家牵制小舅舅的筹码。

儿辈在外打仗艰辛,老父在朝中左右斡旋又如何不艰难。

卫觎神色漫淡,心道怎知他没疏通过,透过影卫传递消息,并不是难事。

是那人不服老,觉得自己还能

帮上他的忙,不肯离开。

“老头子固执。”

见簪缨实在担心,卫觎眼里的寒色褪去,低声安慰她,“没事,谁失心疯不要九族了,敢动我卫觎家人。”

那日簪缨处置废太子的事,卫觎没有过问一句。

反是簪缨主动同他说了说,卫觎便知李景焕还活着,也没说别的,只问是否需他加派人手,这一回不能再让人跑了。

簪缨信得过义兄的手腕,说不用。

一个蝼蚁样的人,在二人这里多谈两句都嫌占地方,哪里值得一提,就此揭过。

却是这几日军隼往返蒙城递信频繁。

原来北朝边境上探听到卫觎离兖,拿不准真假,派遣几支骑军小队,来打了几场试探战,皆被卫觎事先安排的守将迎头痛击回去。虽杀敌有限,可蚊子再小也是肉,打击了胡人气焰,让对方退避三舍,连日不敢再露面。

卫觎接了信,摆弄着手里的棋局,神色如常。

簪缨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小舅舅如斯淡然的风姿,心里便像有了通天的底气,即使对战事不知,也没什么担忧了。

她侬侬地问:“那可以留到除夕吗?”

卫觎垂眸让她落子。

过了半晌,自以为将嗓音里的情愫都剔净,不露什么痕迹了,方道:“尽量陪你。”

簪缨这两日不再一味缠着他要说法,她偶表衷情还可,却不敢当真拿小舅舅易动情欲的身子开玩笑,就这么不远不近着。可听到这句话,她的嘴角还是忍不住翘起一点。

就算他的声音里什么感情都没有,但小舅舅,你从说出来的一刻起,就已经输了呀。

小女娘手拈黑子,自信落枰,然后发现自己正中敌方圈套,被吃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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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谢止至豫州。

他舟车一路,先在豫州治所寿春落脚,不等熟悉公署,诫勉书吏,略洗风尘,换了身干净衣袍,当日便赶往蒙城去见簪缨。

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簪缨初至蒙城,碰到的是樊氏这个硬茬子,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轮到他这个外来的州官去见霸占军镇的大人物了。

他只是没想到,此人会是簪缨。

悬挂玉玦的马车到达驿馆,谢止披裘下车,由驿丞接引入内。

一路进到暖阁,他第一眼看见簪缨,便觉得这位妙龄女郎有哪里不一样了。

簪缨今日穿着一身海天霞色交领锦襦抱腰,下系同色褶裙,外罩水青褙衫,内外掩映,如明丽朝霞升出于瑟瑟海波。

她身姿舒缓而挺拔,不似在京时那样清减了,却是肌骨匀亭,恰到好处。

更引人留意的是那双柔澈如水的眼睛,澹静沉邃,明眸睐时,今人心起涟漪。

“谢府君,别来无恙否?”

簪缨见这位远道而来的郎君一袭白毳,有如琳琅珠玉,气质轩昂,主动微笑寒暄。

谢止回礼,目光向簪缨身后微扫,见她身后站的两位青年,一个青衫,一个白头,对号入座,便知这是她的两位幕僚了。

拒绝过王丞相招揽的寒士沈阶,不必说了,谢止在赴任路上,听说傅则安亲登樊氏府门,不知那条三寸之舌说了什么,令樊氏族长泣涕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