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内敌与外寇

博罗欢明显感受到交锋伊始己方的锐气便被打掉了。

元军的体力远远胜过久战疲备的唐军,而且有马匹,可以灵活机动。

更好的打法应该是像百家奴那样拉开距离……

但,李瑕还没跑远,博罗欢能看到李瑕就在一百五十余步的距离处。

这个距离,正好在箭矢的射程的末端,能射到但箭矢到李瑕面前时已然无力,总是被执盾的兵士打掉。

“杀穿他们的阵线!”

只要再往前冲数十步,博罗欢相信能射死李瑕。

他想得很清楚了,既然渡江过来就是冒险,必须功成才能身退。

反而是现在退,敌军反击包围,未必能回到汉江对岸。

“不许退!杀过去!”

像是一条狗,口水顺着尖利的牙齿流下来,正盯着前面的一块肉龇牙咧嘴,然后扑上去。

它几乎要舔到那块肉了,于是像发了疯一样任棍子打下来也要撕咬。

但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元军不再冲锋,后排抛射着弓箭,前排则居高临下以打头锤砸向唐军。

双方都是精锐,伤亡差不多。

这种肉搏战就像是在拿性命来比狠、比强,直到一方的心态崩溃。

博罗欢有信心,因为唐军已经交战太久了,疲师往往是最容易崩溃的。

日影西移,一轮红日悬在西面的九天玄女洞上方,缓缓坠向绵延的秦岭群山。

霞光把汉江铺成了红色,与长岗岭的血色连为一体。

唐军士卒是从天还没亮便登岸作战,体力早已告竭……

也许再战一会,在入夜之前唐军便要溃败,士卒们都已经快坚持不住想要结束战斗了。

长岗岭上忽然扬起了尘烟,随之而起的是喊杀声。

“杀虏……”

博罗欢抬头望去,心想李瑕不可能还会有后续兵力。

然而,从长岗岭那平缓的山坡上列阵往这边而来的竟真是一个个士卒。

一道道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从千余人到两千余人。

“怎么会?”

这支兵马的出现,给了搏罗欢一个感觉——李瑕还有余力。

这种感觉胜利的希望突然推远。

他就像是一条疯狂扑食的狗,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了,突然,眼前的肉被拿远。一瞬间斗志便消散了许多,只想趴下来呜咽。

博罗欢还能告诉自己撑下去。

但他麾下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心志坚强。

“将军,感觉不能打败李瑕了,退吧!”

“退吧!将军……”

士卒心态一垮,胜败便已是定数……

……

李瑕与刘元礼为了汇合,一前一后地把长岗岭上的宋军营地杀穿了。由此将这一支宋军一分为二,靠近山那边的宋军撤了,而靠近汉江边的则在唐军水师的压迫下大部分被俘,数量大概是两千余人。

这些俘虏原本都丢了武器、卸了盔甲,蹲在长岗岭的营地之中。

“都是同根同宗的汉人,甚至还有同乡故旧,何必自相残杀?好好活着不好吗?”这是唐军士卒最开始说的。

绝大多数人都不想死,渐渐平静下来。

“你们往后整编了就知道,在我们这里当兵,粮饷按时,分田盖房,包娶媳妇,死了还有抚恤……”

若说之前那齐声合唱的军歌说的是大义,是潜移默化的影响,此时说的这些小利却是立刻就戳到人心里去。

不少被俘虏的宋军立即便直了眼。

“真的?我是想投降的,可家小都还在鄂州。”

“那你知道鄂州现在在谁手上吗?还有,你们哪怕家小在别处的也不打紧,赵宋皇帝早晚要向吾皇议和,敢不让你们把家小带来?大不了打到临安……”

在这样的劝降下,被俘的宋军士卒不少人都表达了归附之意。

但当时毕竟还在与吕文德交战,依然不至于马上让他们提起武器、披上盔甲去战斗,难保不会有人反戈。

正常来说,必须经过整编,才能再上战场。

直到元军杀过来,情况便开始不同了。

没有人喜欢看到强盗杀进自己家门口。

宋朝廷为了能偏安一隅,在国书上唯唯喏喏、低声下气,平日说来或只是愤慨。毕竟国书他们看不到。

蒙元已经得到了“侄宋皇帝禥”的上表、得到了宋百姓拿出最后的血汗钱凑出的岁币。

但现在,被俘虏的宋军们亲眼看到,蒙元的马蹄还是肆无忌惮地踩在他们的土地上。

那样洋洋得意、盛气凌人。

屈辱吗?

被人打了一巴掌,赔笑着给出家当,凑上前,又被打了一巴掌,屈辱吗?

是他们这些将士没血气?

从军、支援两淮、支援两广、支援川蜀,一次次击退蒙军……然后被当成没血气,不堪重任的窝囊废。

朝廷当他们不会打仗,朝廷当他们收复不了中原,当他们是废物,当他们不会感到屈辱。

不然为什么要这样任人欺凌?

因为比起外敌,赵宋皇帝更害怕自己治下出现强军、强将。

赵宋皇帝最怕的人不是完颜阿骨打、兀术、蒙哥、忽必烈,最怕的是岳飞、孟珙、余玠。

那要怎么结束这屈辱?

“给他们盔甲、武器!”

“什么?”

“给他们盔甲、武器,令他们上战场杀敌。”

“将军深思,这些俘虏还未整编、筛查,万一有人怀异心偷袭陛下,将军担待不起的。”

“就是陛下的命令,答应归附便是我们的将士,陛下不怕我们的将士反戈。”

“……”

弓箭、长矛、单刀被递在了宋军俘虏手里。

他们披上盔甲,离开营房,发现唐军真的没有再看押着他们,甚至允许他们原有的校将继续带领他们。

李逆的大旗就在离他们不算太远的地方,李逆本人就跨坐在战马上、背对着他们,正指挥着兵马应对元军。

若此时有人振臂一呼,“杀李逆建功立业”,两千人从后方杀上,除掉李逆应该不算难事。

但就是这个景象,也许就是赵宋与新唐之间的区别。

当赵氏弱主躲在临安的宫城中,害怕有大将收复中原而功高盖主,宁愿天下汉人受尽屈辱,也不敢让强兵强将威胁到他的帝位。

那李瑕就只好将这个旧主掀翻,再也不用担心功高过谁。而在他麾下,任何人也不必担心功高盖主。

新唐天子亲临战阵,战功赫赫,气魄要吞的是天下山河,岂又会忧忧戚戚一些俘虏会反戈杀他?

宋军俘虏们未必懂李瑕的自信,却大多都能感受到被信任。

提防武人的赵宋从未给过他们这些黥面刺字的粗鄙武夫这种被信任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