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弃子

开平城吸收了蒙古、汉族与西域的建筑特点,城中既有宫殿、也有帐篷。

城中的宫殿叫大安阁。

大安阁原本是位于开封城中的熙春阁,为宋徽宗所建。金国灭亡时,开封城中宫殿,唯有熙春阁岿然独存。忽必烈营建开平城时,下令将它迁建过来。

当时仅仅拆下的木材就数以万计,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才搬到北方这个草原之城。完全仿造熙春阁的样式。

不过,忽必烈把它的名字改成了“大安阁”。

他希望他的皇权、他的国家永远安稳。

这座中原建筑样式的宏大宫殿彰显了忽必烈的统治权威,对他招降汉人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是他愿意继承中原法统的象征之一。

前些日子真金监国议政,一直便是在大安阁召开朝会,当时确实是一副中原王朝的盛景。

金莲川幕府诸公期待了一辈子的志向差点就在真金手上实现,哪怕李瑕正在攻打河南,他们也觉得能够抵挡得住。

当时的大元朝有一种众志成城的蓬勃之气。

然而忽必烈一回来,却是猛地将这一切都击碎了。

真金踉跄地走到大安阁前,抬头看去,只见到处都是黑灯瞎火,忽必烈今夜就没有宿在这里。

他却还是向前走,冲着那亭台楼阁大喊道:“父皇!”

“父皇……”

只有回响声传了过来。

真金犹不死心,跌跌撞撞冲进大安阁中的各个宫殿、寝宫,目光所见,只有被风吹动的帷幔,偌大的宫殿,却是连侍卫都没见到几个。

他莫名感到了巨大的失望,独立了良久之后,才传身向城南。

开平城南部建有能容纳数千人的大型蒙古包,忽必烈在此设置了金顶大帐。

赤足而行的真金走着走着,看到前方越来越亮,一团团的篝火,一队队的侍卫,勾勒出了一个大汗居处应该有的热闹。

……

忽必烈还没有睡,正独自坐在那喝着酒,看着面前的地图。

待听说真金觐见,他应允了,但眼神里始终带着冷漠。

“父皇。”

真金一看到忽必烈,便天然产生了惧怕,刹那间清醒了许多,没有了方才呓语的疯狂。

他拜倒在地,道:“儿子刚才去大安阁找父皇,没有找到。”

“你想说什么?”

“如今李瑕攻打中原甚急,父皇又斩首了尚文等人。汉臣们人心惶惶,父皇也许该安抚他们……”

忽必烈打断了真金的话,道:“你想教我怎么做一个皇帝?”

“儿子不敢。”

“你不敢,但你心里认为你比我更能当好一个皇帝。”

忽必烈的话语里透着一股冷漠之意。

而这句话,或许就是父子二人矛盾的根源了。

真金一听便泪流满面,俯地不敢再言。

“哭?”

忽必烈骂道:“哭哭啼啼,不像蒙古草原上的英雄男儿,倒像个软弱无能的汉人。起来!你如果认为你能当好这个皇帝,要做的很简单,杀了我。”

真金不停摇头,道:“儿子从来未曾想过要损伤父皇,儿子只希望与父皇之间能够父慈子孝……”

“所有人都说你孝顺。”忽必烈道:“而你,认为是我这个当父亲的不慈?”

真金茫然睁着眼,不明白为何忽必烈每一句话都要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他一直想当一个好儿子,却已被抽打得遍体鳞伤。

“父皇怪罪儿子,儿子该受着。可大元现在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父皇不可疏远诸位幕府老臣……”

“你不甘心?”

忽必烈再次打断了真金的话,道:“好一个对大元朝廷的兴亡忧心忡忡的储君,你跑来说这些,好似你关心你年迈的父亲,关心你的国家。其实你是认为你监国时做的更好。”

真金再次摇头,泣不成声。

“别哭了!”忽必烈大喝道,“我怎么能生出你这么虚弱的东西?想要,却又不敢伸手去拿,套着汉家儒学假仁假义的面皮,说些不痛不痒的狗屁话。”

“是!我是认为我做的比你做得好!”

被骂到现在,真金终于大声喊了出来。

“你能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宗王夺得汗位,就是因为幕府的汉臣们倾力辅佐你。他们助你用汉法经略漠南,使你的钱粮税赋远胜诸王,他们为你出谋划策,使你战胜阿里不哥。而你现在,因为对我的猜忌就疏远了他们,自毁长城。可笑的是你错了,我根本没有想过越过自己的父亲登上皇位!”

忽必烈看着真金,最后摇了摇头。

“你说的对,行汉法确实助我战胜了诸王,夺得了汗位。现在本汗的对手却是李瑕,要战胜他,难道我还要和他比谁更能行汉法吗?大蒙古国崛起于草原,灭诸国,靠的从来都不是汉法。”

这一番话听下来,真金的眼睛里浮出一股悲哀之色。

他喃喃道:“所以你要杀了我,我就是你的汉法。你为我起汉名,请姚公、窦公教我读书,我习儒家经典,奉孔子之学,以孝立身。你允他们将我培养成一个汉家储君,给他们期望,让他们效忠于你。现在,你不要汉法了,感觉到我有威胁了,你要杀了我?”

“你是我的儿子,我不会杀你。我所做所为都是希望能让我的子孙继承我的一切。”

“但你不止有我一个子孙。”

忽必烈终于不耐,淡淡问道:“你深夜跑来发疯,到底想要什么?”

真金含泪道:“儿子只希望父皇能信任儿子,信任幕府老臣。”

“记住,信任不是哀求来的,世间的一切都不是哀求能得到的,要靠抢。”

这般教导了儿子一句,忽必烈挥了挥手,让人将真金拖了出去。

之后,他随口评价了儿子一句。

“虚伪。”

……

“大汗。”

真金被带下去之后没有多久,帐外有人唤了一声,之后带了两个侍女进来求见。

忽必烈端起酒杯喝着,听着她们低声汇报着。

“燕王说,他真傻,什么也没做,等着大汗回来,一切都完了……”

一边听着,草原上的寒气逼来,忽必烈感到膝盖一阵剧痛。

他抚着膝盖,眼神中难得有些犹豫,之后化作了痛惜。

又过了一会,膝盖上的酸痛感渐渐消去,忽必烈眼神中的痛惜也渐渐消去,只剩下冷漠。

“去,办吧……”

……

真金走后,阔阔真一直没有睡,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外面的动静。

她掀开帐帘跑了出去,却发现并不是真金回来了,而是察必皇后身边的几个老侍女。

“你们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