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迁都

迁都之事已说过许多遍,从鄂州之战开始,但凡有敌兵逼近长江,宋廷的第一反应都是迁都。只是每次都因有朝臣反对而作罢。

如今真决定迁了,反而让人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逃,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谢道清已年逾六旬。她尚未及笄便入宫,在临安大内生活了一辈子,如今听陈宜中说要先去温州、再去福州,想到那一路上的山长水远,以及抵达后的穷山恶水,不由悲从中来。

“依宰相所言,收拾行李吧。”

“太后恕罪,奴婢不知该收拾哪些物件……”

谢道清转头看去,这大殿上的摆设琳琅满目,件件都教人舍不得丢下。

她伸手,抚摸过柱子上的雕饰,抚摸过鎏金凤首熏香炉,再看向那挂着红绿宝石的珠帘……眼眶一红,老泪纵横。

这一哭再也停不下来,她坐倒在柱边,脑子里蓦地想起了一首词。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谢道清是喜好曲词的,她的宫廷供奉中便有许多擅填词的琴师,如今名声最盛的便是汪元量。然而,今日不必汪元量填词,亡国之愁的词句她脑子里已经有很多了。

哭了好一会,谢道清平静下来,吩咐道:“只要收拾些金银细软,以及能带走的小件。”

“遵太后懿旨。”

“去看看内帑里还有多少存银,发给百姓作为路费。”

“遵太后懿旨……”

好不容易处理完这两桩国事,谢道清继续哭。

直到谢堂前来求见,她才收了泪水,重新坐定。

“太后,听说你答应陈宜中迁都之请了?”

“议和不成。”谢道清以袖抹泪,哽咽道:“不迁都还能怎么办?”

“可这……如何能迁得了呢?”

谢堂焦急不已。

他侵吞了贾似道葛岭别院中的财物,显然是搬不走的,因此一心寄望于议和。议和失败之后他也心如死灰,可仔细一想,李瑕不接受议和却可接受投降。

投降与议和又差在哪里?

无非是皇帝换个人当,谢家不再是皇亲国戚了。但哪怕这两浙镇抚使高官不当了,仅凭如今有的钱财也是几辈子不愁吃穿。

那又何苦跑到福建路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当山大王?不仅这些钱财带不走,路上万一被毒虫咬了,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没必要为赵氏卖命到这个地步。

“如何能迁都呢?姑姑忘了侄儿曾与姑姑说的吗?”谢堂道:“这些朝臣满脑子想的都是立皇子为帝,行废立之事而专权。留梦炎是这样,陈宜中就不是了吗?姑姑分明不想迁都,他却逼迫姑姑,这是权臣的手段啊!”

谢道清本就是个没主见的,一听便连连点头。

谢堂又道:“今日听到消息,侄儿首先想到的是董卓,奉召勤王,却弑杀了少帝与何太后,迁都洛阳。试想,等御驾到了温州、福州,国事更由陈宜中专断,姑姑岂还能说上半句话?”

“他揣的是这心思?!”谢道清悚然而惊,吓得站起身来。

“太后。”谢堂换了郑重的语气,拜倒道:“万万不可迁都啊。”

“可若不迁都,唐军来了如何是好?”

“依臣所见,宁为后周柴氏,不当孤魂野鬼。”

“可……可老身已答应陈宜中迁都之请,旨意也已经下发于群臣了。”

谢堂道:“反悔便是。”

“这如何使得?旨意已下,到时群臣逼迫,老身如何控制得了局面?”

谢道清终究是魄力不足,心知自己根本没能力驭下。

谢堂也为难起来,皱眉思索。

过了许久,有宫人赶到殿外,问道:“禀太后,车驾已备好了,不知何时启程?”

谢道清一愣,转头看向谢堂。

“真是乱了分寸了,竟连何时迁都也没定下。”

谢堂听了,眼珠一转,不由计上心来。

“姑姑,侄儿有个办法……”

……

天色渐暗。

陈宜中终于结束了枢密院繁忙的公务,回到家宅准备收拾些重要物件,以备明日迁都。

走过前院,他不由停下脚步,伸手放在柱子上,长叹了一声。

这间院子虽小,在临安置办下来却不易。他就是在这里一步一步登上相位,正待大展拳脚,却落得仓皇而逃。

“异日北归须记取……”

心中感慨,正有了诗意。

忽然,有下吏匆匆跑来。

“左相,宫中出事了,太后久等你不至,发怒了。”

陈宜中不由一愣,讶道:“太后何时召我?”

“左相请太后迁都,宫中已装俟、升车,唯待左相。”

陈宜中想了想,末了,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确实是没与太后说何时启程。

最近太过忙乱了,遇事不够镇定。

“是我疏忽了,这便去向太后解释。”

陈宜中遂又返回宫中。

赶到殿上,只见百官正跪在地上请太后息怒。

“臣拜见太后。”陈宜中连忙上前,拜倒,解释道:“臣……”

“啪。”

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官帽上,之后掉落在他面前。

那是一只玉坠耳环。

“太后……”

再一抬头,正见谢道清含怒将另一只耳环也摘下,用力向他掷了过来。

“祖宗基业在此,我本不欲迁都,而你几次请求,却是戏耍我不成?!”

谢道清抬手叱喝一声,转身便走,喝令仪驾转回后宫。

陈宜中连忙请罪,请求内引奏对,谢道清却不肯再见他。

“嘭”的一声,后宫的宫门闭上。

迁都之事竟就此作罢。

“哈?”

陈宜中苦笑一声,转身回顾,落日已在宫墙处散尽最后一缕余晖。

“祖宗基业在此?可笑。”

……

本以为这夜就这样了,然而,当陈宜中再次回到家中,小厮却上前禀报了一句。

“相公,有客来访,说一定要见相公,正在前堂坐着。”

陈宜中眉头一动,迫不及待问道:“谁?”

他心里隐隐有种期待。

期待那个惹人生烦的王荛再来一趟,只为了劝降他。

小厮却是道:“是两浙东路抚谕使全相公。”

“全永坚?”

陈宜中初时有些失望,但略一沉吟,还是点了点头。

他整理了自己的官袍,道:“备茶……”

……

次日。

谢道清怒气依旧未消,不肯见臣子。

但宫门还是开了,有御医依常例入宫来为赵禥诊断。

隔着层层黄幔,全玖看着赵禥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道:“他看着就像是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