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一点余孽

温州,江心寺。

江心寺是真的建在江心。

这里是瓯江中的一个小岛屿,谢灵运曾在岛上写有“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的名句。

建炎年间,赵构为了躲避金兵,也曾在这里小住,赐寺名为“龙翔兴庆禅寺”,奉为宗室道场。

江心寺则是俗称。

一艘大船从海上艰难地逆流而上,缓缓停泊在江心屿。

可以看到,岛屿上驻扎着许多宋军。

“是殿下到了?”

船上便有士卒护着全永坚下来。

抬头一看,看到了不远处张世杰的旗帜,全永坚道:“是,殿下到了。”

“怎么还在我们后面?”

“在海上时被风浪卷走了,快护皇后与殿下进去……”

不一会儿,张世杰赶到,吩咐士卒警惕四周。

“环境简陋,还请将就。”

“确实简陋。”全永坚应道。

张世杰沉着脸不答,目光看去,只见皇后抱着襁褓中的皇子下了船只,进入江心寺。

皇子赵昰实岁还不到两岁,此时正哇哇大哭。

等了一会儿,待一些宫人也下了船,他转向全永坚问道:“杨淑妃呢?”

“杨淑妃生育之后一直体弱,本就在病中,逃跑时受了惊吓,之后不会坐船、又吹了海风,病逝了。”

“尸体呢?”

全永坚道:“路上寻了一个静谧的岛屿葬了,不会有人去打搅。”

张世杰皱了皱眉,面泛怒色,沉声道:“杨淑妃是殿下的生母!”

“我不知道吗?”全永坚反问道:“你以为是谁杀了她?”

心知肚明的问题,张世杰却答不出。

两人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全永坚道:“张少保多心了,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岂还有后宫倾轧。殿下没了生母,我亦是难过。”

……

孩子的哭声始终不停,吵得全玖心烦意乱。

尤其是想到他是赵禥的血脉,便愈发让她感到一股憎恶。

但她还是紧紧抱住了这个孩子,因为他将是她一切权力的根本。

进了山门,只见面前的殿宇建得倒颇为宏伟庄严、富丽堂皇。分为三进,前为金刚殿五间,两端配以钟楼、鼓楼,中供弥勒、韦驮二菩萨,两边为四天王像。

再往后,一间大殿上悬挂着“开天气象”四个大字的匾额,看落款却是朱熹所书。

两根大柱上的板联颇有趣,乃是“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全玖来之前便听说了,这是绍兴年间的状元王十朋所书。

再往后走,进了后院,有两座轩台立在庭中,一名“清辉”,一名“浴光”,皆是高宗皇帝所书。

看到这么多大宋名家留下的遗迹,全玖心中稍安定了些。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孩子,道:“希望你能有高宗皇帝的福气……哪怕一小半也够了。”

“圣人,由奴婢来抱吧?殿下怕是饿了。”

“莫离开我的视线。”

全玖这般吩咐了,方才将手里的孩子交出去。

她没有再往后走,而是就在清辉轩的主位上坐下。

等了不多时,便见全永坚、张世杰领着一些忠臣过来。

全玖扫视了一眼,没见到陈宜中,便问道:“左相呢?”

张世杰答道:“不巧,左相的母亲过世了,他赶回永嘉县守孝。”

“温州还在?永嘉县还在?”

张世杰摇了摇头,道:“太后与官家已降,招降的文书已经发到了温州。只是唐军的兵马还未到,尚且还不能围剿到江心屿上来。但我们已不能在温州久留,得尽快赶往闽中。”

全永坚当即便发了火,喝问道:“那陈宜中是何意?他不走是吗?国事怎么办?!”

张世杰道:“这我便不知了。”

这样一个流亡朝廷,赵昰只有两岁,张世杰是武将,全玖久居深宫,他全永坚是个纨绔,都不能处理国事。

别的文官虽然有,比如黄镛、刘芾等人都在,但全都不如陈宜中有能力、有资历。

“那就尽快让左相回来。”全玖开口道。

全永坚道:“若陈宜中借着这个理由不来了怎么办?”

全玖看向张世杰,道:“左相的母亲生前曾受太后诏书,勉励左相尽忠报国,我们不能抛下她,劳少保也将她接来。”

张世杰能从这小女子那温婉的语气中感受到一股凉薄之意,但还是领了命,吩咐部将去办。

全玖犹不忘提醒,道:“还该下封旨意,给左相夺情才好。”

“先接左相来吧。”

张世杰应了,拱手又道:“临安那边太后与官家既降,名不正则言不顺。臣与诸公商议,欲效仿高宗皇帝旧事,拥殿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求中兴社稷,皇后以为如何?”

全玖这时又看向全永坚。

全永坚便道:“与其如此,不如直接拥立殿下为帝,以封赏官职,张少保以为如何?”

“我自是不反对。不过我已传信于天下忠臣遗志,本欲待他们赶到再一同拥立……”

“何必再等?”全永坚道:“先请官家继位,再传诏天下,召忠臣义士勤王,岂不更好?”

张世杰点点头,但置身于这些妇人、幼儿、纨绔之间,其实心知成事的可能微乎其微。

不过是受了朝廷重恩,尽力而已。

……

永嘉县北。

楠溪江畔,有三十余人的队伍正在赶路。

走在正当中的是一名白发白须的老者,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旁边有跟着仆役搀扶。

周围有一些护卫模样者,其余的则多是书生文士打扮。

“老相公,小人打听了,顺着这楠溪江再走上三十余里,便是永嘉县城。到了那也许就有船只,乘船南下不远便可到达江心屿。”

“好,好啊。”

“老相公还走得动吗?”

“歇一歇吧。”

“这边……”

队伍于是到溪边小憩。

有一名书生挠着胳膊上被虫子咬出的红肿,向老者问道:“老师,学生走了一路,还是想不明白,终是没能忍住,想请老师解惑。”

“问吧。”

“天下形势至此,宋亡唐兴,更迭已不可阻挡。学生观唐军过境秋毫无犯,想必唐主亦是英主。而老师如今南下投奔幼主,功成之可能不过万一,死生大祸却即在眼前,何苦还要前往?”

“死生事小,廉耻事大啊。”

老者说着,叹息了一声。

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了,又道:“官家是老夫亲手教导的,老夫没能尽到帝师之责,大宋社稷若亡,老夫罪莫大焉。故而,旁人可降。老夫却万无投降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