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天下白(第2/4页)

李瑕确实也不会以这种十多年前的旧事治留梦炎的罪,既没有证据,且若真算起来,满朝上下太多人有罪了。

但留梦炎确实让他有种不值得信任的感受。

仔细一想,或许是因为留梦炎担任宋廷右相时,不主导让宋廷投降,而只顾自己先在新朝寻靠山。

众人皆降,唯独他降得不体面。

从这些事一看就觉得他像是奸臣、佞臣,然而近来李瑕审查宋臣,却有些意外地发现,留梦炎为官以来,即不贪赃枉法,也不苛待百姓,任官以来每桩公务都办得妥妥当当。

除了私德有亏,竟让人摘不出别的什么错来。

“陛下。”

留梦炎愈发惊恐,又道:“宋主懦弱昏庸,臣在宋廷心中惴惴,终日难安,遂犯大错。今陛下英明盖世,方值得臣矢志追随,臣唯恨半生蹉跎,不能早逢明主。不敢求陛下宽恕,唯求往后能为太平盛世出一份薄力……”

他说得很真诚,丝毫不让人感到有溜须拍马之意。虽然仔细一想,都是溜须拍马之词。

李瑕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因为留梦炎最后还是说到了点上。

他十四余年抗争,驱逐外寇,戡定祸乱,为的本就是改变世道。

世道原本不好,很多人原本按着这不好的世道的规则在行事。但现在既然改变了,如何再以原本的规则去怪罪这些人?

他要让他们学会在新的规则里行事才对。

“留梦炎。”

“臣在!”

“朕真心希望你在这新王朝里会是一个大忠臣、大能臣,造福万民、遗泽百世。”

留梦炎只觉死里逃生,额头上俱是冷汗。

他似乎是用尽了全力来回答。

“陛下重托,臣虽肝脑涂地而万死不辞!”

……

一艘官船停在了渡口。

郭守敬下了船,前方已有人迎了过来。

“兄长。”

郭守敬拍了拍郭弘敬的背,不待寒暄便道:“方才在黄河上看到铁龙爪扬泥船了!军械坊造船的速度很快啊。”

“已经分出去了好几个衙门,农械、造船,军械坊甚至还把研与造分开了,因孙德彧总说‘量产才是最麻烦的’。”

“为学、为官最不能怕麻烦……”

“兄长,陛下亲自来了。”

郭守敬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黄河岸边确实有许多人,真是天子仪卫。

再定眼一看,见到了正在河边的李瑕,他连忙迎上去。

“陛下。”

“不必多礼,郭卿若不嫌舟车劳顿,这次便仔细巡查一番,给朕一个准信吧?”

“臣亦迫不及待。”

见这种本就心系百姓的官员,总是比调教留梦炎这种官员要轻松。

李瑕笑了笑,随意道:“走吧。”

一些官员、护卫们纷纷聚上来,随着李瑕与郭氏兄弟沿黄河往上游而行。

“朕的意思在信上说不清楚,还是到实地边看边说为好。黄河被掘了又掘,泥沙又多,都说下游如何如何治理,但能否在上游筑堤,既可调解水量,又可束水冲沙。当然,朕是外行,只是提个建议,郭卿看看再谈……”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无非是筑坝清淤、防洪,但建此坝极难,几不可能。”

说着不可能,郭守敬却又道:“臣记得上游不远有一处峡谷,过峡谷后河面开阔舒展、气象万千。陛下请……”

……

视察黄河自然是非常辛苦,走不多时,队伍中的韩承绪与杨果便停了一下,由人护送着回龙马负图寺。

“老了,无用了啊。”韩承绪感慨不已。

杨果笑道:“想想便知。陛下不仅年轻力壮,还每日健体,你如何能跟上他的脚步?”

“是啊,跟不上陛下的脚步了啊。”韩承绪也笑。

“我可没有这一语双关之意。”杨果连忙摆手,道:“你本就说了,天下平定便致仕,何必还要跟到孟津渡来?”

“不放心啊。”

韩承绪捶了捶腿,抬头看向寺院中的碑石,喃喃道:“才平定天下,陛下便执意要修黄河,让人不放心啊。”

杨果道:“老了便太操心。”

“秦并吞战国,一统海内,当事时六国人心尚未完全安定,便北筑长城、南收两越,故二世而亡,使汉继秦业。隋拨乱反正,削平天下,而后修运河、建东都、征高句丽,再使二世而亡,使唐继隋业。老夫便在想,有时做得太多了,反倒不如做得少些。”

“那是你的想法。”杨果道,“陛下有陛下的想法,他不是始皇帝,更不是隋炀。他还年轻,他的志向更不是我们这些老朽能明了的……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韩承绪默然良久。

最后,他想了想,道:“明日,老夫便归商丘去。”

“咦?”

杨果反问道:“郭若思才到,视察水利犹有数日,结果未出,具体花费须几何、人力须几何尚不可知。你便要走了?”

“从开封跟到洛阳,从洛阳跟到孟津渡。之后陛下回了长安还有许多朝议,开了春又要北巡、南巡。桩桩件件,哪件老夫能放心?哪一处不想跟着?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总该有处地方让老夫停下,回商丘去,漂泊了一辈子,得回去啊。”

杨果道:“你若能再跟陛下十余年,待休养生息,许还能跟到北伐哈拉和林的一日。”

“老匹夫,你跟去吧。”

“我到了长安,再从长安回山西。”杨果得意地笑了笑,又问道:“你不再回长安,见见李老真人?”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若是有哪位故人过得不好倒可来商丘见我。犹在逍遥快活的,何必我迈着老腿去见?”

杨果大乐,其后唏嘘道:“如此说来,往后我也见不到你喽。”

……

终南山。

李昭成一路找到天池边,终于看到一位老道正盘腿坐在池边,脚边还放着一卷书。

他遂整理了衣容上前,唤道:“父亲。”

李墉睁开眼,道:“你难得来了,正有桩趣事。今晨我与刘娘赏花,遇到一个道士,问我既是出家人为何娶妻,我说我不是全真教。他便问我,既不是全真教,为何在终南山修行……你猜我如何答的?”

“父亲莫非是亮出身份了?”

“非也。”李墉笑道:“我答他,连天下都一统了,南边的道士还不能在北面的山上修行吗?”

李昭成勉强笑了一下,实不明白这算什么有趣。

“天下一统了啊。”李墉感慨道:“当年瑕儿才出生,光溜溜的,不过这么一点大。如今却已是一统天下的皇帝,不可想,不可想。”

“是,孩儿当年与他弹石子时,也未曾想过这一日。”李昭成说过,稍严肃了些,道:“陛下已传旨回来,年前便会归长安,父亲是否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