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番外篇·扬帆

建统八年,二月初三。

长安。

偏殿中只有李瑕与一个身材矮小却精壮的将领在谈话。

大部分时候都是李瑕在说话。

“亡宋理宗时,宋廷才把澎湖岛划归到福建路晋江县,对琉求的了解却有限,故而赵与檡这些人始终认为琉求养不活他们想要的建制。这次留梦炎既将他们发落过去了,你便领水师去一趟,将琉球划归福建路管辖。由你驻军,配合当地诸官员。钱粮、物资都是配备好了的,不必另外筹措,省得朝中大臣们又要哭穷。今已安置在岛上的四万余人中,赵宋宗室就有数千人,都是自己想去的,不是朕苛待他们,你谨慎对待,勿出乱子……此去,没有十年怕是回不来。”

“开疆扩土,臣虽死无憾。”

“船只是个问题。”

说到这里,李瑕微微皱了皱眉。

以前,他的商路有两条,一是出河西走廊,走陆上丝绸之路;二是从云南走茶古道。

如今一统天下了,反而陆上丝绸之路走不了了。

因为他与忽必烈两虎相争之际,西边的海都已趁势崛起。当他在中原鏖战,海都则拿下了哈拉和林;当他在南征灭宋,海都与兀鲁忽乃的冲突则愈演愈烈。

国朝初立,是否支持兀鲁忽乃打这一仗还不好说,反正几年之内,商路必是难通的。

李瑕于是将目光转到了海上。

战乱数十年,国家千疮百孔,人口凋敝、田地荒芜,没有数十年的休养生息恢复不了,又如何完成一系列的壮举?

唯有大航海。

提前三百年,由他亲手来主导这场地理大发现,以举世之物力来完成的构划。

想得再多,首先需要船只,且是大海船。

故而,李瑕大封官爵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水师将军之外,把他最亲近的旧部们派遣到沿海,如韩祈安、聂仲由、刘金锁、李昭成、林子等等,协助他们的则是秦九韶、留梦炎这些最聪明的官员。俱往两浙、两广、福建、山东。

今日还把姜才遣往琉求。

“船只务必要足,朕要你再建琉求市舶司,造船、贸易,船行新罗、东瀛、大食等地。”

姜才默默听着,末了问道:“臣斗胆问陛下,是否有意取东瀛?”

他略略停顿,之后又补充了一句。

“之所以有此猜测,乃是因一些封地名,如田川郡夫人。”

李瑕摇了摇头,道:“要取也不能急。且先教将士知晓,取一贫瘠小岛利在何处,是有金、还是有银?抑或是人口?其次海上行军困难,即便登陆,其道路难行、风土陌生……总之是不能打无准备的仗,毕竟连高丽还没取。”

“臣明白了。”姜才应道:“臣会在琉求造船、练兵、剿盗,并多派人进入商队、了解风土。”

正在此时,关德进了殿,禀道:“陛下,苏刘义、刘师勇到了。”

“召。”

不一会儿,又有两名水师将领进入殿中。

若说李瑕方才说着遣姜才往琉求已是大事,此时神情才算是真正郑重起来。

他拿起几封奏章,让关德递给三名将领过目。

“先看看吧。”

新上任的琉求安抚使姜才率先拿起一封,摊开来看了。

只见是一个名叫“蒲寿庚”的官员上的奏折,其人显然是宋降臣,沿任承节郎、提举泉州市舶司使。

蒲寿庚称,福建沿海海盗猖獗,宋朝廷无力管辖,使之“海寇积年,民罹其害,云合亡命,无不一当百”,又称如今天下圣明,遣刘元帅南下、整编彰武军,剿福建山贼颇具成效,然而刘元帅不擅水战,泉州水师便协助彰武军击溃了海盗。

这是一篇平平无奇的请功奏章。

但在奏折上,“泉州水师”四个字被圈了出来,后面有天子以铅笔标注的七个小字。

——私人武装,军阀也。

因这标注,姜才心中一凛,与苏刘义对视一眼,交换了奏折看。

这封则是留梦炎最新递上来的,内容很少。

“臣奉旨监察福建,唯泉州蒲氏致产巨万、家僮数千,掌沿海番舶之利三十年,仿佛国中之国,非行御史台所辖之地。”

短短一句话,姜才眼皮跳了一下。

他不久前才听说过留梦炎以怎么样的手段拿下了福建安抚使王刚中、亡宋秀王赵与檡。此时,留梦炎却说自己监察不了蒲家。

如果不是留梦炎故意陷害,这“国中之国”四个字足以让陛下起意抄了蒲家。

姜才又拿了另外几封奏折看起来。

大多都是地方文武称赞泉州市舶司使蒲寿庚遣水师击败了海盗,为其请功,其中刘金锁也是这么上奏的。

“几位将军,还有这个。”

关德又抱了个匣子过来,里面放的则是一些舆情司的情报。

“蒲寿庚祖上白番人,本占城之贵人。既浮海而遇风涛,惮于复返,乃请于其主,愿留中国,以通往来之货。原居广州、后徙居泉州,世代以海贸为业。蒲氏屋室渐侈靡,逾禁,官府问之,言非吾国人,不问之,愈其宏丽奇伟,益张而大,富盛甲一时……”

这情报里也能看到天子用铅笔标注的一些小字,如“其祖阿拉伯人”、“其性奸狡”。

再往后,甚至还能看到天子亲自总结的内容,用词有些看不懂,但多少能猜出意思。

“蒲氏亦官亦商,以权力经营海贸,垄断香料贸易数十年,攫取利益,于泉州海岸建望云楼,观出入港口商船以征收商税,其家私兵数千人,五千料之中型商船数百艘,十二帆巨舰数十艘……上表言‘民实艰苦,唯造三桅商船十艘’。”

姜才看过,默默将手里的情报放下,与苏刘义、刘师勇对视了一眼,等待李瑕的旨意。

抄蒲家的旨意。

李瑕却没有立即下旨,而是道:“都看过了?朕担心你们不明白朕的意思,得先说清楚。”

“臣等恭听。”

“朕不是宽纵世侯像放牛一样治理天下的蒙元大汗,故而不允许有‘国中之国’的存在。朕也不是软弱可欺谁都能拿捏的宋室,故而不允许官员以权谋私将国家关税全部收到一门一户的口袋里,不允许巨贾袭断整个贸易而使小民片甲不得下海。”

苏刘义补充道:“蒲寿庚还有欺君之罪。”

“蒲氏有罪,但泉州港的繁华不可破坏。”李瑕道:“朕希望你们此去能为朕治蒲寿庚之罪,但不能伤海商之心。今日并非一个正常贸易的海商因为坐拥海船,使朕起意夺之,而是蒲氏以官员之权柄攫取门户私利,却有大罪于国家。一句话,蒲氏可亡,而海贸当愈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