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朕驾崩了。

军帐内,脱去一身甲胄只着单衣的男人靠在榻上,面色已然苍白至极,这样靠坐的姿势也让他十分吃力。任谁都清楚,这位年仅而立的天之骄子,已经走到了日暮之时。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保持着天下之主该有的威严,目光依然令四方震慑。

近臣王俨哽咽道:“陛下……您不着急,不着急,老臣听着。”

“传位……咳咳……元鸿。继位不必继嗣……”元熙吃力地说着遗诏,最重要的事情交代完,又是一阵咳嗽。

王俨这个比他大了二十多岁的老人抹了抹眼泪,心急道:“陛下,您膝下无儿无女,总得有个人尊奉您为您尽孝啊!”

元熙笑了笑,道:“朕乃国君……天下百姓皆为朕子,何愁无人供奉?总不会……咳咳……成了孤魂野鬼……放心吧。”

呼吸越来越吃力,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抬眸望向帐外,似乎想透过重重山峦看到些什么:“只是可惜……”

他能看到的东西,帐外景物、帐内臣子,都慢慢变成了重影,变成了浑浊的色块,最后渐渐化作了一个人的模样。

那个人的笑总是这样浅浅的,从此之后便是再也见不到了吧。灵州前线战事吃紧,自己怎么偏偏就在这种时候撑不住了呢?

元熙苦笑两声,叮嘱道:“朕……大行之事,暂且秘而不宣,怀瑜尚在灵州前线,莫要误了他……”

王俨悲痛道:“臣等遵命!”

也不知他回来得知自己死讯,会如何……

燕国为自己所灭,他是燕国宗室,群臣总让自己提防他,可自己却一直信任他,封他勋爵,赐他权势。到如今他战功赫赫,权倾朝野,自己也毫不猜疑。毕竟太了解他了,他说要用一辈子报答自己当年救他收留他的恩情,他自会做到。

但自己也并不想束缚他,时至今日,他也算还够了当年的恩情,若他真要如群臣设想的那般离开大魏光复燕国,自己也绝不会怪他的。他为自己,为大魏,做的已经太多太多了。

可惜没能与他一起统一天下,看四海升平。这就是自己唯一的遗憾了吧……

遗憾……还有很多事没能来得及做,可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曾想过,人生百年,终有一死,他死的那日,定要是天下一统四海清平。那他便是功成身退,死而无憾了。

可如今功未成,他又怎能瞑目?

“咳、咳咳咳……天下未定,但鸿儿有俨公和怀瑜辅佐,朕也放心了……”他咽下喉头的血,勉强道,“只是怀瑜性直刚烈,不通人情……俨公,朕所托之人,非元鸿而已。”

“老臣明白……”

他沉默半晌,将早已备好的诏书从袖中拽出,直接丢进炭盆里。

火瞬间将帛书点燃,众人还没机会看到里面的内容,就已经被烧了个七七八八。

“这……”王俨还当陛下是一时失手,抬眼却见元熙眸色平静,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救一救那份诏书了。

“烧了吧。”元熙轻轻道,“烧了,用不到了……”

一滴眼泪悄然从颊边滚落,连元熙自己都不曾察觉,而后他的身躯微微一坠,双目永远合上了。

“陛下!陛下!”王俨泪流满面,双膝跪地,重重一拜,“陛下……驾崩!”

周围众人纷纷跪倒在地,顷刻间哭声大作。

……

元定五年冬,大魏开国皇帝元熙驾崩于军中,时年三十有二,谥曰太武,庙号高祖。

玉京满城缟素迎回帝王灵柩之时,高怀瑜尚在灵州与叛军交战,得知帝王驾崩已是一月之后。

一月时间,留守玉京的重臣被一直在暗中窥伺的宗室控制。宗室矫诏迎立新君,王俨等一干托孤之臣频遭阻拦追杀,无奈之下只得赶至高怀瑜军中求助。

各方势力只有元熙压得住,元熙一死,先前有贼心没贼胆的都一个个粉墨登场,搅得京中大乱。

元熙自然知道哪些人是大患,哪些人是祸根,该怎么做他清楚得很。可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死得那么突然那么早,突然到他根本来不及去安排,去为后辈铺路,只能寄希望于几个亲信臣子能稳住大局。

各地捷报传到高怀瑜军营的同时,王俨也带着元熙遗诏进入中军帐。

面露沧桑的老臣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宣泄的机会,说话时胡须都在抖。

年轻俊美的将军垂眸默默听着王俨诉说京中近况,一语不发。双眸古井无波,内心却已冰冷得如同帐外纷飞的大雪。

从王俨说完元熙在军中驾崩开始,高怀瑜就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语,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飘忽不定,无法坠入他的耳中。

倒是那些往事的画面,潮水一般不停地向他眼前漫来,一波又一波,混乱得很。最后只剩了当年他被燕国皇帝赐死,出逃途中藏身的那个小破庙,然后连那个小破庙也变得模糊了。

王俨的声音终于停下,高怀瑜才发现自己的视线早已被眼泪遮挡住,忙垂眸侧脸,悄悄抹去泪滴。而后他沉默了许久,微微咬牙,终于说了第一句话:“陛下不过而立之年,怎会突然驾崩?”

王俨与他说了那么久的京中局势,本等他开口商议对策,没想到他却问起了元熙驾崩。这种事还真让王俨不知如何回答了,王俨一怔,道:“陛下多年征战落下病根,又哪里说得准……”

高怀瑜眸光微动,似乎察觉自己不该是这样的反应,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并不需要一个回答,他只是一时无法接受大魏的皇帝陛下离他而去了,也就没有再问什么。

七日后,京中众人尚未察觉之时,大军已然抵达城外。王俨出面说服禁军统领,悄无声息地控制宫城。高怀瑜一身缟素,直闯太极殿。

新帝与百官正行朝议,忽然便听刀戈声起,不及撤退躲避,就已经被一群玄甲士兵围在殿中。

皇帝驾崩已过一月有余,按照礼制朝臣早已换下素服,高怀瑜一身缟素,反倒格格不入。

他牵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缓缓走进大殿,粗麻首绖掩住他眉眼,无人能从他唇角读出什么情绪。

斜拖的长剑上还残留着血迹,进殿之前他杀过人。太极殿外的侍卫是他亲手解决的,太极殿紧闭的大门也是他挥剑砍开的。

一切都出乎殿中众人的预料,高怀瑜出现得太突然,以至于他们根本来不及应对。得知高怀瑜率军攻入宫城的时候,他们已经来不及撤离,只能关紧太极殿大门,指望宫中禁军能将宫城守住。

被推上皇位的小皇帝在龙椅上害怕得身体僵硬,百官亦是惊惶无比。敢站在最前方的,是元熙的亲叔叔齐王元昧,真正坐上龙椅的人。

纵使慌张,此时这位两鬓微白的男人也只能强撑气势,指着高怀瑜喝道:“安阳侯,你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