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擦肩

·竹音殿

第二场宴会是在竹音殿办的,昙花一现,有竹长青。

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本是为了宴请赛罕部来使,据说也请了司绒公主,还是鸿胪寺卿亲去都亭驿请的,鸿胪寺卿是铁打的太子一派,单单这份用意就引人多思了。

更耐人寻味的是,太子殿下来了,司绒公主称病未出席。

出席竹音殿夜宴的是阿悍尔的大伽正,即“与天神对话者”的意思,是一个白胡子的慈悲相老人,见人先笑三分,深深浅浅的交情都是笑三分。

他在阿悍尔的地位不亚于赤睦大汗,照理挑不出礼数的错来,但就是更让人浮想联翩。

宴席上,忙碌的眼风相互交错碰撞,能衍生出一幕幕“异族公主与太子殿下不得不说的恩怨情仇”之大戏,飘来飘去,那余波里就剩个“仇”字了。

孙廉跽坐在太子侧后方,也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嘿,这阿悍尔公主,脾气倒是不小。”

赛罕部是小部落,皇上赏脸略坐了坐便回了。

太子殿下端坐在龙椅下首第一位,满殿飘飞的眼波扰不到他,觥筹交错里他是独一个的安静,无声的气势笼遍竹音殿,连那点儿余波都驱净了。

一刻钟后,太子离席,殿中才重新热闹起来。

而风暴中心的司绒,人不在宴上却招人惦记的司绒,乔装打扮进入了另一个声色场。

金碧楼台中,琴音袅袅,轻纱脆珠,金铃怯怯,宛若阆苑仙境。

司绒手里握着玉骨小折扇,轻轻探入纱帘,纱帘掀开一道小角,就被引客女郎撩了开来,悬挂在一侧的铜钩上,笑得热忱:“贵客这边请。”

司绒进了雅间,抬扇一指:“放下来。”

引客女郎习以为常,来玉笙楼的客人非富即贵,各有各的癖好,贵客如何吩咐,她如何做便是。

纱帘垂下,玉笙楼里的光焰荧煌都被柔化了一层,听不见多少喧闹声,古琴声如水浪一波一波荡进雅间里。

左右雅间都让她包下了,四下无人,稚山坐下来,抱着他的宝贝短刀:“六千两银子包六个雅间,你就这么笃定他会来?哪家太子殿下逛青楼?我听说那是尊真佛,七情六欲都杀干净了的。”

“他来不来有什么关系?”司绒给自己倒茶,“小竹牌送出去,以他的能耐,自然会查到近来玉笙楼都来了些什么人,这就够了,给这位太子殿下送礼么,就得蒙个纱,让他猜让他琢磨,大大剌剌地送到他跟前会被乱棍打死的。”

稚山往嘴里抛一颗花生,耳旁尽是靡靡之音:“你带我逛青楼,大汗若是知晓,定要策马从阿悍尔赶来。”

司绒瞥他一眼,丢一枚花生壳过去,知道稚山日日都写小信回家:“这种小事就不用告诉父汗和兄长了。”

“加银子,”稚山指刀柄,“我要在这里嵌一颗猫眼石。”

司绒:“……”

古琴声止,一阵铃铛轻响后,琵琶声嘈嘈切切,激越开场。

三个栗发碧眼的乌禄美人蹁跹起舞,后背春光大泄,腰悬金链,足挂金铃,富贵妖娆之下,也不过是被锁链套住待价而沽的“货物”。

司绒起身到纱帘旁,用折扇挑开了一小道缝隙,正好和当中一个飞速旋身的乌禄美人对上了眼,两道目光在一静一动、一立一转中擦撞数次,她放下了纱帘,往后头的窄门走,经过稚山身后时,折扇在他肩头一敲。

“走了?”

“走了,”司绒展开扇面,“成了,玉笙楼这礼送出去了。”

走出玉笙楼,从笙歌靡音中脱身出来,她抬头望天,这夜清风徐徐,一卷薄云静静悬在天穹,月儿从云里慢慢地挣出一道清冷的圆弧。

满街灯山覆彩,锦绣生辉,她在浮华中想念阿悍尔的月。

“当心。”

司绒手臂一紧,整个人被往后拉了两步,面前一队奇装异服、头戴假面的人当街而过,敲锣击鼓,嬉闹欢跳。

稚山觉着好玩,掏钱买了两只面具,一只扣在司绒脸上。

面具一戴,她整个人也被推入了人群中。

视线明暗交错,鼓声躁着,不知名的咒语低喊着,有谁高声笑着,红色的灯笼、暖黄的烛火、琉璃的亮光混在狰狞怪异的人群里,让她有种头晕目眩的昏沉感。

像一下子被带入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静立着,被周遭人群挤着撞着,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然后,在一片纷乱杂色中,视线里撞入了一道深沉的黑,那人好高,头上戴着黄金面具,上头四只怪异的眼睛,各呈四色,威武可怖。

他从容在喧嚷的人群中穿行,周遭人是吵闹的蹦跳不休的,独独他一个从人潮中款步而来,漠然又高傲,眼里没有人群也没有她,潇潇红尘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

抓到你了。

面具底下,司绒缓缓地勾起了笑,她顺着人潮往前走,眼角折出上挑的弧度,像从冰井里湃出来的两颗水葡萄,有面具掩不住的水润鲜亮。

两人在拥挤的人潮中擦身而过,那一刹那,周遭都静下来,风止灯黯,云来云去,只有孤月捕捉到了他们在一息的对视间产生的气场波动。

没有对话,隔着面具。

眼睛是心窗,他们打开各自的窗扉,任由对方窥视了自己的心房一角,一个肆无忌惮,一个心如止水。

两人最近的时候,手臂衣衫擦过,司绒闻到一缕幽冷的松香,像冬日里的雪松味,清冽好闻。

而她握着玉骨小折扇的手是松的,狼牙小扇坠勾到了谁的缎袍,手心一滑,小玉骨扇便像条游鱼从手中溜走了。

她回头看,地上绣鞋布屦纷踏,袍角裙裾相依,不见小玉骨扇的影子,笑得更开心了。

再抬起头,眼前已经是稚山那张长舌面具。

两人从人潮里挣出来,司绒脱了面具,甩到稚山怀里:“下回要自作主张,扣银子。”

“我先看到他的!我在帮你!”听到扣钱,稚山就有些气恼,但还是对那人很感兴趣,往那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他是最好的刀,可他手里很干净,矛盾的人。”

稚山只钟爱他的刀,在他眼里,什么都可以是刀。

大汗是钉在阿悍尔边界的土刀,厚重又仁慈,不可撼动,有赤睦大汗在,阿悍尔每一株小草都可以自由结浪。

司绒么,司绒是小鸾刀,华而不实,只能割一割羊腿肉,还要动不动就扣他钱。

而这是司绒第一次听到他说“最好的刀”,她习惯性地抬手,手中空无一物,无声地笑了笑。

“别抬了,你的扇子跟人跑了。”稚山感受到司绒对他那番话的不在意,抱着臂瞥她。

“啊,真是,”司绒往反方向走,用后脑勺都能感觉到他那道白眼翻在了她天灵盖上,懒懒说,“要不你帮我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