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暴雪

月落参横。

天明时分, 哈赤大营迎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雪片乘风势,连成无数细小的雪鞭子抽在大大小小的帐篷上,司绒睡不安稳, 耳朵像被盖住揉个不停, 拉高衾被把脑袋蒙起来, 翻过身是空荡荡的床沿。

这才想起,昨夜她没让封暄留在帐篷里。

腰酸背痛,小腹尤甚。

雪鞭空抽声不绝于耳,像是帐篷里都落满雪影。

司绒翻来覆去, 干脆摊平手脚, 闭着眼睛,听雪一片一片地落在她耳朵里。

“闷不闷?”

司绒吓了一跳, 唰地拉下衾被一角,床沿在此时下陷, 压出滞涩声响,昏黄如陈旧纸张的视野里,一道鸦青色人影裹着寒气出现在床前。

“殿下……闯人睡榻做得熟手啊。”

“不及公主,赶人下榻毫不心软。”

怎么说呢, 封暄打死都不会想到昨夜事毕后,他抱她沐浴擦身,干干爽爽暖烘烘地要抱美人共眠时, 美人披衣穿靴就要走人。

即便她不给留夜的机会, 那封暄能让她冒夜回去吗?

最终他闷着气,用力地套上靴子, 披着大氅从自个儿帐篷里离开了。

昨夜过得跌宕起伏。

先被句桑温里带刀地敲打, 再融浸在夜色里独自受着情绪的拉扯, 心爱的人给他两个时辰的餍足,又要他食髓知味之后独自品味。

封暄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儿,他的情绪并不剧烈,但起伏足够密集,若用笔触画出来,便是一条远看笔直,近看有无数细小起伏的波浪线。

他时刻都在为司绒波动。

却摸不准司绒的目的。

“错了,我是自己下榻。”司绒转过身背对他,再次把衾被拉高。

“装也装几分真心吧,”封暄拉下被子,食指和中指交叠,在她红扑扑的耳朵上弹了弹,“翻脸不认人,多少有些无情了。”

司绒被弹了一记耳朵,回头瞪他一眼,继而把被角扎扎实实地压在手臂下,把整个人都蒙在被褥里,声音零零碎碎地传出来。

“嗯……是无情啊,殿下还是小心些好,别被……骗了身心。听说这昼夜交替时分,有貌美河妖出没,专逮……昂藏龙气的储君。”

“那河妖长什么模样?”封暄不让她蒙被子,伸手轻而易举地探进被窝里头,一勾就是她的腰,使了点劲儿一翻。

他就想看看司绒!后半夜卧榻空置,一早听见雪啸声,还要愁她睡不好,巴巴地过来,就给他瞧一团被窝?

司绒蹭地坐起来,照着他手背就是一口咬,然后微微抬着下巴,看着那细巧的齿印,略带蛊惑地说。

“长我这样。”

手背湿热。

封暄看着她,笑,把手往后撑,仰头看着帐篷顶,下颌拉出一道流畅线条,眉眼的冰冷霜寒都被融化了,昨儿夜里被拒出帐外的刺痒酸疼通通消失不见,转而涌上的是一夜沉淀过后,甜中带酸的情。

情这一字,只要不带苦,那什么滋味儿都能品出万般花样。

在情绪转变的这一刻,他知道司绒在做什么了。

司绒用独特的味道和似是而非的眼神勾着他,待他靠近,她便拽得他发疼,待他落寞,她便轻飘飘地给颗糖,是要把节奏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因为受了伤,记着仇,所以尽管爱也不愿意轻而易举饶过他。

只要战域独属于两人,谁占上风都可以,节奏这东西,本就是轮流转。

他们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也是灵肉嵌合的伴侣。

封暄不再惹她,抬手揉她发红的耳垂:“求之不得啊。”

司绒被他揉得脸发烫,坐起身后,精神跟着回来,窸窸窣窣地下床,背身穿衣:“这么早来做什么?”

“雪大,料想你会醒。”封暄给她递小衣,神情正经,波澜不惊,好似长指头上挂的是他自己的蟒袍。

司绒一把拉过,动作有些鲁莽。

正经?如果她划过他手指的时候,没有被他轻轻勾住指头,那她就信了。

“转过去,”司绒闻着小衣,只觉得被他掌心一握,那丝缎都染了他身上的味道,余光里的人没有动作,她把小衣攥在身前,回头一指屏风后,“到外头去。”

封暄转身,眼神微妙而愉悦,但他不听这话,背靠在屏风沿,把衣衫滑动声一丝不差地收入耳里。

他很贪心,被剥夺了注视,便连声音也不愿放过。

司绒穿衣很慢,伸臂、弯身、捋发,但凡有大动作,肩颈和手臂的影子便会擦过他身边,封暄摊开手掌,就能把她的影子托在手心,托住她的肩,托住她歪斜的脑袋,托住她叮当的耳坠。

影子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或许有及其细微的温度差异,但这一剪灰色让封暄爱不释手。

司绒背着身,不知道自己的影子正在旁人的掌心中跳跃,只是在异常的安静里觉察不对,她忍不住猜想封暄在做什么。

于是,暧昧在这单向的追逐、单向的想象中越发强烈。

连天地都安静下来。

正在此时,静谧里传来一道细微的震动,封暄的指头将将碰上她的耳垂,便倏地一收,目光骤然锐利。

司绒毫无所觉,弯身拉靴子,在起身时,也感受到了仿若地动的微弱震感。

她微微出神。

封暄拉开帐帘一角,天地昏朦,除了鹅毛大雪,什么也瞧不见。

司绒从屏风后晃出来,轻轻一笑。

“黑潮来了。”

*

天降白雪,地返黑潮。

压顶的灰云凝落雪花,湍急的雨东河夹着龙鳞一样的碎冰。

司绒裹着白色大氅,站在雪里几乎要与白色融为一体。

茫茫雪野里,一开始只是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浮出一条黑线,紧接着那条黑线越铺越宽,越铺越长,像一片不断扩张的漆黑潮水,势要与天穹争三分力。

待那黑色潮面翻涌到眼前,星点银白色亮甲便会如水珠一样迸出光芒。

这是阿悍尔双骑。

*

“哈!你小子,吃败仗了?”泰达把黑武的脖子一勾,“带着两千人就敢杀出营地,胆子肥啊。”

哈着热气儿的声音就炸响在黑武耳边,黑武揉着耳朵:“吃教训了,泰达叔。”

木恒从后边拨开两人,一双眼睛红通通,适才已经哭过一回了,把黑武往一旁拽,神秘兮兮地说:“你一会儿若想哭,我这帕子管够,你……”

黑武莫名看他:“我怎么?”

木恒一言难尽:“你千万不要忍。”

话才说完,帘子霎时被撩起。

句桑、司绒、封暄三人打头入内,后面跟着一串甚少在中军帐露面的北昭将领。

双方寒暄过一圈。

今日暴雪,只有北二线有小股敌军在骚扰,其余五线都静悄悄,故而将领都到得齐,今晨到的五万阿悍尔双骑没有进入哈赤草原,而是在对岸就地扎营,众将在此齐聚,为的便是商讨南线的反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