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钓鱼与反钓

山谷间沁润雨雾。

屏州岭位于北昭东南端沿海, 与西北闻州成对角之势,它既不属于山南十二城,也不囊在唐羊关六城之内,而是以一条河道两头贯通, 兼之外接海域, 逐渐成了南北东西的海商河商们货物经停抛手的中转站。

这地儿暖湿, 十二月的天,京城的雪早下了一茬又一茬,屏州岭的树叶还是碧绿的,上头挂着饱满的水珠。

一行黑红相间的船只在湍急河道中穿行, 浸在浓浓雨雾里, 即便蹲在河岸旁的山壁上也看不清晰,只有那不断被带落的水珠昭示着船队正在行进。

且是一支, 长度惊人的船队。

*

李栗搓着指头,喉咙口呛着血气, 把方才被削断一半的指甲盖咬住,歪头一撕,直接扯了半片下来,他啐出一口, 抬手一挥:“追!”

海面上雨雾将散未散,战船激烈地追逐交战,火光跳动在白影中, 漫天都是裹着火光的箭矢, 撵着前头仓皇而逃的敌军战船。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绥云水师在屏州岭遭遇了第四次攻陆战,苦战一夜后, 终于将敌军打出防御线, 副将李栗立刻乘胜追击, 势要将这些水耗子弄死在海域上。

水茫茫天阴沉,追出防御线两刻钟后,视线陡然开阔,然而远处的海天一线里,那二十几条仓皇逃窜的敌军战船背后,隐隐地浮出了一条线。

李栗对那突兀地浮在海平线上的线太熟悉了。

日出时,东方浮起的橘线渐变渐染,瑰丽中将会推出一轮日。

但此时此刻天际阴沉,别说日头,连光都被沉云重重拖垮,洒到海面上只余下阴白的颜色,而那条线是浓黑的,短短几息过去,定神细看,便已能看到黑线上的白帆。

“船!是船!将军,对方还有支援!”猴子似的挂在拍杆高处的哨兵脸色刷白,朝甲板上喊。

“警戒四围,从末队开始回撤!”李栗撕了衣角,把不断滴血的指头缠住了,旋即拿起弓,他的脸已不再年轻,那日晒风吹出来的纹路却显得他异常坚毅。

话语间,层层叠浪推着一线黑往前压来,那背后是数不尽的战船,哨兵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船,他喃喃地从拍杆上滑下来:“这,这他爷爷的,整片唐羊关的船加起来也就这么多吧。”

局势瞬间扭转,气势高昂追敌而出的绥云军踢上了深海域中的铁板,被反撵着往岸上逃窜。

小兵躲着流光一样的箭矢,在间隙里射出一箭,随后靠坐在船舷下喘气儿:“将,将军,咱们要是不追,追出防御线就好了。”

“钓鱼没见过啊?咱是饵!饵不暴露这大军能出动啊!”李栗一拍小兵脑袋,把他往舱里一推,“去去,去把那藏了几日的神弓手请出来,来活儿啦!”

“在,在顶上呢。”小兵指着二层船楼顶上一搓乱糟糟的发。

木恒咬着他的肉干,顶一头乱发,衣衫胡乱裹着,像是从船舱板床上硬生生被撬起来似的,一副浑然没睡醒的少年模样。

可那双眼亮得吓人,他搭弓拉弦时侧脸紧绷,听不见风声,听不见喊杀声,同样可以无视迎面飞来的流箭,只专注在自己眼前的箭头寒芒上,随着指弯弓弦松开的一刹,百丈开外的敌船上,弓箭手被穿胸而过,钉死在了拍杆上,那拍杆剧烈晃荡之后,前头甩动的巨石砸飞了三四个敌军小兵崽。

“霍!好本事的小娃娃!”李栗忙里偷眼见着了这一幕,“别回阿悍尔啦,跟你李叔在唐羊关建功立业!”

木恒默默记下干翻的敌军人数,咬着肉干,笑得有点儿腼腆:“不啦不啦。”

心想你们只给咸鱼干儿啊,咸鱼干儿哪有阿悍尔肉干好吃。

一个神弓手敌不过数千条战船的压近,绥云军仍然退得很狼狈,半个时辰里已经被打沉了三十二条船。

这数量还在剧增。

头顶阴云翻滚,敌船不断迫近,船帆犹如云里嘶吼的戾兽,李栗竖着耳朵都能听得见那帆吼,骂了一句,箭矢擦着头顶过,他盯着屏州岭的方向,瞪得眼眶都发红。

终于!在游曳的薄雾里,看到了一线水晕开的翠微。

“收箭!换勾枪!弓箭手避入船舱!勾枪都给老子出来待命!换阵型加速回撤——”中气十足的声音荡响在海面上。

随即军哨军鼓一齐响起来,指令层层传达。

远攻手与近攻手在船舱门擦身,纷纷抬拳相击。

“干他们,兄弟。”

“鱼给你们钓回来了,该你们了。”

“你爷爷的,引了头海兽回来吧。”

“快腊八了不是,送你们尖刀营熬粥啊。”

人人都疲乏不堪,脸上淌着汗和血,拳头握起来时,那突出的指骨早就龟裂出血了,但他们互相交替时,传递给战友的永远是高亢的战意和亲热的情谊。

钢铁般,灼热。

绥云军被船潮撵回了岸边,在还未靠岸时,依着阵型坠在尾巴的船只已经被撞翻数条,紧跟着前头的船只也陆续地攀上敌军。

近船战拉开,火油柜猛抽,在薄雾里啸出了条条火龙,吞噬了数条敌船。

绥云军并不恋战,他们的船比对方好,配给武器比对方强,然而在船只数量上与敌方相差甚远,用战船硬碰硬是下下策,岸上还有部署,依托陆地打登岸战才是上策。

然而敌方也想登岸。

唯一的区别是,敌方想把绥云军杀个干净再登岸。

一时之间,海岸边的薄雾剧烈地荡起来,海浪拍到岸边顷刻便破碎飞溅,绥云军战船被撞回岸边,顷刻间也碎木飞溅。

浓云越压越低,灰霭覆在每一面船帆上,在火光与厮杀声里,一条黑红相间的战船悄然从内河道驶出,依托坚硬船身,“砰”地撞翻了侧翼一条敌船。

紧跟着数不尽的黑红战船穿入战场,逮着敌船就撞!拍杆上的巨石逮着敌船就抛掷!

又猛又悍,毫无规律。

短短时间里,就撂翻了十数条敌船。

李栗抹着额上的血污,刚打飞一支火箭,手指缝里卡着自个儿烧焦的头发丝,喘着粗气砍翻一名敌军,抬脚就将人踹下了船。

就听得后头飘来道声音。

“李叔!哟,胡子都烧啦。”

这没大没小的,李栗虎起脸,扒着船舷往对面瞪:“再来迟点儿你李叔变叉鱼了!行不行啊小丫头片子,你的船咋打得这么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

“行不行的……您老就瞧好吧,”高瑜甩着双刀,逼人的雪芒在雾里迸现,她脸上是一贯的轻佻从容,“我们破云军呐,就是打游击的。”

“若是敌方有回退之意,堵住东南口的海域即可,依照今日风向与水流,他们若是要退,那是最快的路径。”

高瑜难得露出了惊愕之色,她猛地扭头望向开口之人,声音拔高数倍:“我……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