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玫瑰再见(3)

黄妈来开门,看到我那模样,大吃一惊,我整个人籁籁地抖,却不是因为冷。

庄国栋正在吃早餐看报纸,见到我这个样子,连忙说:“你怎么了?你怎么脸如金纸?”他走过来。

我如遇溺的人见到救星,抓住他双臂,颤抖着嘴唇,却又说不出话来。

“快换衣服,有什么慢慢说,快换衣服。”他说。

黄妈赶快把干浴袍放在我手中。

我脱下湿衣服,披上浴袍,老庄将一杯白兰地交在我手中,我正需要酒,呵,酒,一口而尽,辣得喉咙呛咳。

“你怎么了?”老庄再一次问。

我硬咽地说:“她,她……”

“什么事啊?”他又问。

“怎么会这样?”我颤声问,“她竟是我的继母,庄,她是我的继母。”

“上帝。”老庄说,“上帝。”他的脸色也转为灰白。

“庄,我等了她一生,她竟是我继母。”我欲淌出血来。

“啊震中,可怜的震中。”

我躺下,瞪着双眼看着天花板。

“震中,忘掉整件事,你唯一可做的,便是即刻忘记整件事。”

我大声嚎叫,“忘记,忘记,你叫我怎么忘记?你为什么不忘记十五年前的情人?朱丽叶何不忘记罗密欧?但丁何不忘记庇亚翠丝?”我疯了似,“你们滚开滚开滚开!我不需要你们,走开!”

他并不走开,他坐在我面前。

老黄妈闻声过来看,我一只水杯朝她掷过去,她被庄拉在一旁,才避过灾难。

庄大声喝道:“你文疯还是武疯?你个人不幸的遭遇与别人有什么关系?你想嫁祸于谁?你还算是受过教育的人?”

黄妈躲了出去。

我用双手紧紧抱住了头,“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真是公子哥儿,”庄冷笑,“死得那么容易,你不是不信命运吗,现在你可以拿出力量来斗争了。”

我看着庄,眼泪忽然汩汩而下。

“我明白了,”我说,“庄,为什么你会说没了这个人,以后的日子活着也是白活,为什么你接了一封信,整个人会发抖,为什么你朝恩暮想,了无生趣,为什么一个大男人,竟会淌眼抹泪,我现在完全明白了,庄。”

老庄不出声。

隔了很久很久,“震中,你随我返伦敦,忘记整件事。”

我痛哭。

又隔了很久,他问:“她是否长得很美,震中?”

我简直不懂得回答,美丽,她何止美丽!我狂叫起来。

黄妈再一次探头进来,“庄少爷,我去请个医生。”

庄说:“不妨,黄妈,这里有我。”

他待我痛叫完毕,还是那么冷冷地看着我。

“你比我勇敢,你至少敢叫出来。”他说。

我告诉他:“我不会跟你到伦敦去。”

“你留在这里干吗?”他反问,“跟你老子抢一个女人?”

听了庄的话,我忍不住大声哭泣。

庄厌恶地说:“你这种少爷兵,平日理论多多,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一到要紧关头,没有一点点用,马上投降,痛哭流涕,看了叫人痛心。”

我掩脸饮泣。

“我知道你难过,震中,你总得想法子控制你自己,我们像兄弟般的感情,我总是帮你的。来,振作起来,我们回伦敦去。”

我呜咽说:“我们不该回来。”

他黯然说:“你说得对,我们不该回来,这个地方不适合我们,走吧。”

我与庄就如此收拾行李离开。

父亲对于我这种行为非常生气,因我临别连电话都不肯与他说。

上飞机的时候,是庄挟着我上去的,我整个人像僵尸般。

父亲皱着眉头,叫庄多多照顾我。

我为了不使他太难过,编了一个故事来满足他。

我吞吞吐吐地说:“爹爹,是为了一个女孩子的缘故,她催我回伦敦……她寂寞。”

父亲略有喜意,仍板着脸,“是吗?”他问:“为何不早说,带她一起回来?是中国人还是洋妞?”

“中国人,家里颇过得去,因此有点小姐脾气,不敢带回来。”

爹爹放心了,“她折磨你,是不是?”呵呵地笑,“女人都是这个样子,一会儿天使,一会儿魔鬼,否则生活多乏味。下次带她回来,说爹爹要见她。”

“是。”

我与庄终于上了飞机去。

庄说:“你爹爹多爱你。”

爹爹们都一个样子,总希望儿子成材,给他带来重子重孙。

我闭上眼睛说:“他现是最爱他的新太太。”

“那也是很应该的事。”

我开始喝酒。我从没有在飞机上喝过酒,但这次我索性大喝起来。

庄并没阻止我。

飞机是过很久才到的,我喝得七荤八素,呕吐了许多次,差点连五脏都呕了出来。

“嗬,嗬,”我痛苦地掩着胸,“我就要死了。”

庄冷冷地说:“放心,你死不了。”

“老庄,人家喝醉酒,不过是略打几个嗝,然后就作滚地葫芦,为什么我这么辛苦?”

“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他像一块冰。

“唉。”我靠在他身上。

肉体的辛苦使我暂时忘记了心灵的痛苦。

“天旋地转,”我呻吟,“我像堕入无底深渊,救救我,救救我吧。”

庄半拖半抱地将我搬下飞机,幸亏我们记得通知姐姐们。

大姐冲过来,“怎么了,震中……庄先生,震中怎么了?”

大姐的声音中充满关怀,我听了悲从中来,“大姐。”

庄喝止我,“你少动,你扑过去,她可扶不住你。”

大姐问:“是喝醉了吧?”

“是,开头调戏全飞机的空中小姐,随即呕吐,令全机的侍应生服侍他,他这条机票花得值得。”

在我眼中,大姐既温柔又爱我,她的脸渐渐变幻成母亲的脸——“妈妈,妈妈!”我嚎叫着。

他们把我塞迸车箱里。大姐怜惜地问:“怎么叫起妈妈来了?”

“要紧关头,谁都会想起妈妈,战场里的伤兵,血肉模糊地躺着,都忽然念起妈妈的好处来了。”庄说。

“庄先生!”大姐吃惊地掩住嘴。

“往哪里去?”庄问道。

“往舍下先住几天,然后找间公寓安顿你与震中,牛津那边……”

我转呀转呀,身子轻飘飘地坠进一个无底洞里,完全无助,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辛苦地硬咽,但终于失去了知觉。

我并没有醉死。

或是心碎而死。

我只是睡着了。

真可惜。

醒来的时候,在小姐姐家客房里。

客房一切作粉红色,非常娇嗲,像小女孩子闺房,我一睁开眼睛,便看见天花板上那盏小巧的水晶灯,暗暗地泛着七彩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