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正文完(无刀)

延载十一年,冬。

神都洛阳。

是日雪飞玉屑,风度银梭。

这一年上皇居所神都苑内的山茶,开的明如烈火。

晨起,姜握从屋外拾起了几朵掉落台上的山茶花,回到屋内后,就放在窗下的玻璃水瓮中,见火红的花朵在水面沉沉浮浮。

她与上皇依旧在窗前榻上对坐。

案上的红泥小火炉上温着微滚的参茶,两人隔案倚着同一条贯穿于炕桌下长条熏笼,一个在看书,一个在看拜帖。

虽说外头在下雪,日头并不是很亮,然而雪光四耀,如同冰雪琉璃世界一样,倒也明晃晃一片。

姜握手底下,有厚度可观的一摞拜帖待阅。

准确来说,是拜寿帖——去岁是上皇的九十岁寿辰,她比陛下小一岁,今年正好轮到她的。

晨起,她还再次吃到了陛下亲手煮的寿面:都无需去小厨房,就在这屋内令人支起炉子,用小铜吊煮了一小锅荞麦面。面上只撒了一把冬日里少见的小青菜,恰时窝了两个荷包蛋并几片薄薄的鸡肉卷。

这些年,上皇很注意养生,饮食多讲究有营养但清淡,主食多粗粮。

姜握倒是不必拘着,但为了陛下的养生大计,她凡是要吃诸如薯条、烤肉、麻辣肚丝等刺激诱人食物,就躲去小厨房吃完,然后给陛下带一点点回来。

*

吃过长寿面后,姜握就开始看厚厚的近百封拜帖——就这数量,还是府上长史已经筛选过的。

都是大司徒这些年较为亲近的,发过朱牌的人之拜寿帖,府里才送了过来。

姜握挨个拆来看。

她没有特意挑,然而随手从匣子里抽了一封出来,就是特殊的一封——

“大司徒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1]

姜握忍不住将读了一半的拜帖翻过来扣在桌面上。

其实这些年,由于她的官位权柄,褒赞她的诗词歌赋实在不少。尤其是姜府接到的行卷、拜帖、自荐书——那既是求宰相青眼,欲仕途亨达的,自是谀美之辞甚多。

姜握早些年就已经能脸不红心不跳,听人滔滔不绝夸自己三千字了。

就算是谀辞话句太多,或是太肉麻,姜握也能做到哪怕内心尴尬症犯了,但面上也云淡风轻,一派从容高士,然后适时打断。

然而方才,姜握才看了几十个字,却忍不住要缓一缓。

无它,因这封拜帖是出自李白。[1]

上皇原本坐在一旁,手里拿了一柄龙纹放大镜看书。忽见姜握将一张拜帖倒扣桌面,不由搁下自己的书,从桌上取过拜帖去看。

不过她没看出什么异常来,毕竟在上皇看来,这封拜帖夸的还稍嫌不够(字数不够)。

于是上皇看了一眼上拜人,李白。

花笺上还画了闪亮亮太白星的星辰纹路。

上皇索性自己开念:“大司徒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海内豪俊,奔走归之,若得品题,则为脱颖而出、龙蟠凤逸之士……”[1]

姜握听眼前人读出李白的赞颂之辞,更觉得不好意思,伸手去夺陛下手中的拜帖。

上皇往后略仰了仰避过,继续读完才笑道:“他这话也没错。”如今天下才子文章,皆欲得大司徒点评。

这也是过去无数先例凝结而成的声望。

用这拜帖里的话说,‘今人一登相门,则声价百倍。’

姜握:坏了,我成门了。

天下诸多觉得自己是真龙的‘鱼才子’们,都想来越一越这座姜门。

姜握好容易从上皇手中取回了拜帖,放回了匣子中,准备跟李白其余寄回的诗稿放在一起——如今还不足十五岁的李白,正在真·仗剑走天涯。他师父裴旻外放安西都护府为官,他也跟着往上阳宫递了请假条,拎上剑随行出发。

时不时会有诗词、文章、游记寄回来。

数量之多,让姜握怀疑他虽然年纪不到,但大概是偷着喝酒了,毕竟‘李白斗酒诗百篇’嘛。

姜握又随手抽出了一张拜帖,这次是陈稳的……

她继续看拜帖,上皇武曌则也翻起自己的书——

依旧是她们年少时就常看的《汉书》《后汉书》。

正看到一段汉明帝见阴太后旧时器服,因物在人不在,怆然动容而书:“岁月骛过,山陵浸远,孤心凄怆,如何如何!”*

上皇合上书卷,心中细念此句。

岁月骛过,山陵浸远。八字道尽岁月如潮奔流而去。

不过……

她抬起头看向身畔人。

见姜握正像一只屯粮的松鼠摆弄松果一样,认认真真整理自己的拜帖匣子,上皇隔桌而观,不由一笑。

她并非孤心凄怆,不知如何。

晌午的时光悠然而过。

至午,窗外瑞雪初停,烟云净尽。

**

是夜。

洛阳德政坊。

杜审言与妻子薛凌去看过还不足三岁的小孙儿。

薛凌如今正在礼部为官,对大司徒九十岁的寿辰宫筵所知颇多,因此小声问道:“既是在宫中举宴,当日必是大场面,我真怕孩子吓到哭闹起来。”

杜审言立刻摇头:“怎么会,这孩子聪明懂事的很。”

“也是。”薛凌不免带上了抑制不住的喜色:“且大司徒特意提了,让咱们带着孙儿杜甫过去——你说咱们的孙儿会不会也是神异之才?就如大司徒从前一眼看中的其余孩子似的。”

杜审言虽也迈入老年,都有了花白的胡子,但依旧保留着一种从年轻时就有的自信:“你想多了,大司徒只是看中我罢了。”

见妻子一脸无语,杜审言举出了非常强有力的例子:“你忘了?当年闲儿出生,也是襁褓之中,大司徒就送了他一块玉佩,说将来传之子孙。”

“当时你还觉得闲儿将来有大出息呢,如今看怎么样呢?”杜审言还蹦出了一个新鲜词汇:“可不是外头说的啃爹?”

薛凌:……

杜审言总结发言:“可见大司徒看重的是我。”

论起来,杜审言倒不是如从前英国公李敬业一般盲目自信,说话还是比较有根据的:他,杜审言,字必简。年纪轻轻进士及第,考中官后还未及去做,就被大司徒(时姜侯)特特选中为巡按使书令史,随行纪察天下事。

之后,更是考入上阳宫历史专业,历任史馆主事、国子监祭酒、历史学院的副院长等诸多要职……

同时,他还是一位颇为出名的诗人。

虽然没有‘四杰’那么出名,但他也是‘四’之一呢——

他的诗文与李峤、崔融、苏味道齐名。江湖人称,不,文坛同道都称他们为‘文章四友’。

综上所述,杜审言断定:将来,他妥妥会在史册上拥有一段记载,成为大司徒慧眼识英雄的又一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