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姜小沫开逛下(第3/6页)

万老板更纳闷儿了,墙角是立着一杆旧秤,硬杂木的秤杆子,两端铜皮包焊,刻着十三颗星花,头上吊着个生了锈的大铁钩子,足有半斤重,秤砣、秤盘子一概没有,早已用不得了。他给姜小沫作了个揖:“实话跟您说,做官的靠印把子,做买卖的靠秤杆子,此秤虽不堪用,却是从我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开买卖铺户得有幌子不是?万记老秤正是咱家海货店的招牌,没了招牌我的买卖还怎么做……”姜小沫不等他说完,直接递过去二百两银票:“这个您拿着。”万老板眼睛一亮,他的店小本经营,二百两银子够他卖多少海货的!当时搓了搓手,却不敢接银票:“九伯,小店全凭锅伙兄弟们照应着,咱这天天打头碰脸的,我哪能收您的钱?”

姜小沫瞧出了万老板的心思,无非是担心收了银票,锅伙混混儿们会来捯后账,搅黄了海货店的买卖,转着夜猫子眼嘿嘿一笑:“您的意思我懂,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可不是跟您论价,非要买您的万记老秤。我只借用三天,一天也不多借,三天之后原样奉还,银票您也收着,权当我跟您交个朋友,您看行不行?”万老板毕竟是个买卖人,不会什么也会算账——一杆用不上的破秤,借出去三天,就给二百两银子,那不跟白给的一样吗?姜小沫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字号,身为秉合鱼锅伙头把,在陈家沟子鱼市上向来说一不二,吐一口唾沫砸一个坑,既然他说了三天归还,定然不会赖着不给,该不是九伯他老人家可怜我这个小买卖人?思前想后琢磨不透,但是无论如何不敢驳了九伯的面子,真让他空着手出门,那以后我的买卖还干不干了?万老板一头雾水,老老实实拿了鱼秤,恭恭敬敬交到姜小沫手中。

姜小沫拎着万记老秤出来,回去的路上,卸下秤钩子揣入褡裢,又顺手买下两捆粗麻绳,找船把式雇了一艘小船。转天一大早,不知他从什么地方牵来一头黑驴,吩咐傻哥哥拿上粗麻绳,从锅伙出来,小船已经在河边候着了。二人一驴上了船,姜小沫吩咐一声,船把式摇起双桨劈波斩浪往前划。九河下梢水路通畅,他们又是顺水行船,百十里地的路程,没过晌午就到了海下。姜小沫掏出二两银子,让船家自己去找吃喝,晚上挨一宿,天亮前在原地等着,到时再给他十两银子。船家收了银子,连连作揖道谢,秉合鱼锅伙大寨主用了自己的船,不给钱那都是往脸上贴金!

所谓“海下”,泛指天津城以东的近海之地。早年间渤海湾岸边有十二个高台坨子,渔民们在坨子上安家落户,俗称“海下十二堡”,鱼虾蟹贝格外鲜美,又是河海交汇处,吃咸有咸,吃淡有淡。当地人对海货的吃法也是五花八门,宁可亏钱不能亏嘴,比如“八大馇”——馇鱼、馇虾、馇蚶子、馇海螺、馇麻线儿、馇蚂餮、馇墨斗儿、馇八带。怎么馇的呢?捞上来的海货,不挤鱼肚子不刮鳞,宁可扔车扔牛,鱼头也不能扔,加上腌芥菜疙瘩的老卤,铁锅大灶,底下添柴续火,武火断生,文火㸆烂,出了锅骨酥肉紧、咸鲜入味,配上“麻蚶白菜馅的包子、韭菜扇贝馅的蒸饺”,还嫌不解馋怎么办呢?可以再来一个“涮海锅”,每到开海的季节,在离海边不远的一条老街上,从头到尾排满了食棚、饭铺,当街空地垒土灶,支起头号的大铁锅,放入葱、姜、花椒等各种去腥的作料,加上海盐煮得沸汤翻滚,咕嘟咕嘟冒泡。诸般海货论铁锹吆喝,吃主儿多是附近镇子上的住户,也有从天津城专程赶过来尝鲜的,不论认识不认识,都围坐在一口大锅前,各自拿笊篱兜着活鱼活虾伸到锅里,烫个半生不熟,捞起来蘸着作料吃,滋味鲜美、价格便宜,脚底下满地的蟹壳虾皮儿鱼骨头,养得这地方的野猫都比别处的肥三圈儿。

二人一驴来到涮海锅的老街上,但见各家食棚门口一字排开若干个大笸箩,装着鲜活的海螺、扇贝、蛏子、麻蚶、三疣梭子蟹、晃虾、青虾、墨斗儿、鲥鱼、鲙鱼、梭鱼、大黄鱼、小黄鱼……全是此地盛产的海味。其中一家海货馆子,幌子挂得比别人家都高,随着风飘来荡去,上写“泰发号”三个大字。大门口搭着棚子,支着十几口热气蒸腾的大铁锅,吃海鲜的人还真不少,几个伙计忙得团团转。二人溜达到泰发号门口,一瞧地上笸箩里的海货,个个肥得流油,噼啪乱蹦,那个活泛劲儿,谁家也比不了。最诱人的是大对虾,连头带尾一拃多长,足有孩子手腕粗细,公的菜花黄、母的豆瓣绿,弓腰刨爪乱蹦乱撞,一看就是当天捞上来的,卖的时候拿一根竹签子插上两只,必须是一公一母,论对儿卖,所以才叫“对虾”。

姜小沫告诉傻哥哥,甭含糊,想吃什么要什么。傻哥哥沾别的傻,他可知道什么东西好吃,当即撸胳膊挽袖子,来了个“小孩放炮——点”!俩人点了三盆海鲜、二斤烧刀子,在食棚中落座,眼前这口大铁锅中的汤底已煮成了奶白色,上面漂着花椒、葱姜蒜,鲜香扑鼻勾人馋虫。傻哥哥乐得直冒鼻涕泡,甩开腮帮子一口酒一口菜,吃得满头大汗。他天天在陈家沟子混,河海两鲜可没少吃,但是这么鲜的东西并不常见,更舍不得这么撒着狠儿地吃,今个儿是越吃越没够,没过一会儿,三盆海鲜见了底,又要了三盆,仍是生熟不顾,风卷残云一般,肚皮撑得滚圆,一肚子鱼虾蟹贝直顶到嗓子眼儿。姜小沫没动筷子,他看傻哥哥吃得差不多了,招手叫来伙计,付完账又额外掏出一锭银子打赏。按过去勤行的规矩,主顾吃得满意了,又或存心摆阔,结账时往往多给几个赏钱,前堂后灶人人有份。伙计一吆喝“某某爷赏多少多少”,前堂后灶连墩儿上切菜的小学徒听见,都得跟着一齐谢赏,因为这个钱东家不要,关了门上了板大伙均分。伙计接过银子,脸上乐开花了:“大爷,您吃得顺口吗?我再给您捞点儿带壳的?”姜小沫一摆手:“虾蟹不必上了,你给我拿两条鳎目鱼来。”伙计赔笑道:“哎哟,鳎目鱼咱可没有,您吃过见过,肯定比我明白,眼下才刚开海,吃鳎目得等到入伏之后,那才算应时当令,因此叫‘伏鳎目’。那会儿的大鳎目鱼两尺来长、两寸多厚,全是一条条的蒜瓣子肉,您也甭涮着吃,到时候您再过来,我让后厨给您烧一道侉炖鳎目!”姜小沫说:“不对啊,谁不知道海下泰发号的鱼坑数九寒天不上冻,要什么鱼有什么鱼,在别处吃不着鳎目,来你们家还能吃不着吗?”

泰发号的跑堂伙计还挺机灵,你有来言他有去语,告诉姜小沫:“您这话问得真没毛病。只不过我们这一网撒下去,捞上来什么是什么,这几天也没见着鳎目鱼,咱总不能把坑里的水放干了不是?”姜小沫道:“行了,算你有理,鳎目鱼我不吃了,你再给我来两盆水蝎子!”海下人管皮皮虾叫水蝎子,开海之后海货太多,“一网金、一网银、一网来个聚宝盆”,像什么小鬼夹子螃蟹、小鲅螺油子、小青蛤、小鲈板儿,也包括水蝎子,这几样当时不够肥,卖不上价,打到了也得拣出来扔回海中。因为一艘渔船的载重有限,出一次海,得尽量多打点儿值钱的海货。想吃水蝎子至少也得等到过了清明,最好是到谷雨前后,那个时候公的个大肉肥,尾巴尖儿里都是满的,母的项带“王”字,背上一条紫线,蒸熟了能剥出形似蜈蚣的虾黄,蘸上点了小磨香油的姜醋汁,吃多少都没够。但眼下确实不到时令。话虽如此,伙计还得哄着姜小沫:“您又说笑了,咱家这么多海货,哪有人吃水蝎子呢?要不然这么着,小的我敬您二位一盘生腌籽蟹,保您吃一回想二回,您看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