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九死十三灾下(第2/8页)

不只在家吃,大饭庄子小饭馆子他也没少去。所谓“饱吹饿唱”,说书的也是如此,吃饱了吸不上丹田之气,嘴头子就不跟劲,加上他吃东西口儿还重,不论荤素,没蒜张不开嘴,吃完了口沫横飞这么一说,熏得头三排听书的脸儿都绿了,不骂八辈祖宗已经对得起他了,谁还给他掏钱啊?崔老道吃过这个亏,后来他也学乖了,天天早上起来,先用上等的“卫生牙粉”仔仔细细刷一遍牙,再嚼上几片头天沏剩下的茶叶,这都是为了去味儿的。也不敢吃早点,因为豆腐脑里也有蒜汁儿韭菜花,少了这个味儿还不对。饿着肚子出门撂地,一口气说到晌午饭前后,拴个扣子收了卦摊儿,推着小车到处走,哪儿热闹去哪儿逛,今天这个“楼”、明天那个“成”,进去先问伙计,后厨什么肉鲜亮、什么菜水灵?再指名道姓点哪位大师傅炒哪道菜,一会儿汁宽着点儿、一会儿芡薄着点儿,不够他穷讲究的。吃饱喝足了给家里人端俩现成的回去,半路上捎带脚再把晚上的酒菜买出来,当天的进项也就没了,到此心里才算踏实。

过惯了挣多少吃多少的日子,崔道爷是“上午饿肚子,下午坐轿子”,一天的生意也不敢耽误。怎知说完了《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他一连十几天没露面,可把追着听《四神斗三妖》的书迷急坏了。大家伙儿直犯嘀咕:《窦占龙憋宝》虽然告一段落了,《四神斗三妖》可还没完呢!崔道爷拴了个天大的扣子,人怎么不来了呢?麻子不叫麻子——他坑人啊!是不是跟那些个跑江湖的一样,说到一半换地方了?或是肚囊空了,又躲到什么地方“纂蔓子”去了?

咱把话说回来,再钩人腮帮子的评书,也仅仅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听了解闷儿,不听也不耽误正事,不能说没了他崔老道,别人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只不过天津卫撂地说野书的多了,为什么单单崔老道的《四神斗三妖》最抓魂儿?归根结底还是玩意儿出奇,不听个下回分解,真如同千百只小手儿在心窝子里抓挠。虽不耽误过日子,但是吃也吃不踏实、睡也睡不安稳,甭管南门口如何热闹,看不见说书算卦的崔老道,总觉着跟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崔道爷不出来不要紧,地道外蔡记书场的老板蔡九爷可又有书说了,撒出去传单“浮子”,挂上水牌子,接着讲《活埋崔老道》,号称津门实事。倒不是真挖个坑将崔老道埋了,而是专刨崔老道的活,这一次就讲他为什么不出来说书了。

蔡老板算是半拉门里人,江湖上的朋友多、耳目广,对各路说书先生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谁有几个相好的、谁跟谁有过节儿、谁欠了谁的钱……他全都一清二楚。但是这种事不能拿到书场子里说,说好了没人念你的好,万一说不好,让人抓住话把儿,轻则挨顿臭揍,重则吃官司蹲局子,往后也没法在这个行业里混了。唯独南门口的崔道爷,既没有师承传授,又没拜过门、叩过瓢儿,更没摆过知、请过客,根本算不上正经八百的说书先生,不被同行“敛家伙”轰走就不错了。蔡老板也是看人下菜碟儿,编纂出一段书外书,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添彩儿卖关子,取乐儿打哈哈,真可谓引人入胜。

听书的都惦记着崔老道,想听听他到底去哪儿了,又为什么不往下说了,总归是聊胜于无。地道外蔡记书场的水牌子一挂出去,还真来了不少书座儿。蔡老板闲庭信步般登了台,手托小茶壶在书案后头一坐,跟台下众人寒暄了几句,拉家常似的开了书:“各位,前一阵子天气不错,就是风不算小,东南风混着西北风,刮得五迷三道的,其中还掺杂着一股子妖风。若问这股妖风起于何处呢?依我看就是南门口,出自那个妖言惑众的崔老道之口。他那部《四神斗三妖》为什么没有别人会说呢?是他自己编纂的,还是从哪儿得来的传授呢?别人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当初我请他来我的书场子‘吃知’,那个牛鼻子老道没出息,半辈子没吃过人饭,见着好东西管不住嘴,就着打卤面多喝了几杯,酒后吐真言,自己给我交了底——《四神斗三妖》全是他吃竹子拉笸箩——在自己肚子里胡编出来的!就跟他自吹自擂的‘遣将招神、降妖捉怪’一样,没有真玩意儿。他怎么捉妖呢?在脏土箱子里捡只死猫,去到人家房后,使劲往屋顶子上一扔,再敲开门,跟人家说‘您家里不干净,我给您破破’,进了院子踏罡步斗、画符念咒,耍一通王八蛋,最后把死猫找出来,唬得那家人一愣一愣的,多少不得给他掏几个香火钱吗?”

头些天,崔老道刚在南门口说完了一本《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围着他听书的老少爷们儿真是捧场,有头有尾听过了瘾,掏钱打赏的比以往多出五六倍。崔老道火穴大赚,自己也觉得痛快,鼓鼓囊囊的铜钱揣在腰间,一边琢磨着吃点儿什么解馋的,一边推着小卦车往回走。忽然有人从他身后追上来,抬手在他后脑勺狠拍了一巴掌:“老道,上哪儿去?”崔老道疼得直吸凉气,心中暗骂:“这他妈谁啊,怎么下这么狠的手?”捂着后脑勺转头一看,来人四十多岁,五短身材,穿着大褂儿挽着袖口,大脑袋秃眉毛,塌鼻梁大嘴岔儿,七扭八歪的一张脸上全是牛皮癣,冲这长相就值十个大嘴巴!

崔老道并不认得此人,正待破口大骂,那位却先开腔了:“哎哟,这怎么话儿说的,蚊子叮菩萨——认错人了,看您背影还以为是我一道友呢!”崔老道勃然大怒,跳着脚嚷嚷:“认错人了你给我一巴掌,这要是认对了,你不得活劈了我?”那位连忙赔不是:“哎哟道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他俩一吵一闹,立时围上来不少看热闹的,不知道怎么档子事儿啊,这二位在大街上各走各的路,怎么突然打起来了?

一脸牛皮癣那位看见围上人了,当即抱拳称礼:“各位各位,怪我眼拙,认错人了,给道爷来了一巴掌。怎么办呢?光赔礼不行,我不能白打,他也不能白挨,我得请道爷吃饭。您要问吃什么?南北大菜、满汉全席,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那我可请不起。为什么呢?太贵了!我请他吃点儿实惠的行不行?咱来肉丝肉片儿、小鸡杂拌儿、鸡丝鱼丝蛤蟆丝儿、黄焖鸭子炒小鸡儿、鸡片鱼片蛤蟆片儿、醋熘葡萄咸鸽蛋……”一旁的崔老道恨得直咬牙,心道:“得,碰上同行了!”他也是老江湖了,还能不知道这手活儿吗?说行话叫“钓黏子”,其中也分文武。文的不外乎“数板”“门柳”“白沙撒字”;武的则指两个人装作互不相识,寻个蹬鞋踩袜子的由头当街开打,或是指着鼻子对骂,或是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抱着一通骨碌,滚得满身黄土,引来过往行人驻足围观,趁此机会使活做生意。虽说是江湖艺人跑单帮的买卖道儿,你也不能随便抓个过路的下狠手啊!崔老道有心跟此人掰扯掰扯,转念一想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跑江湖卖艺的也不容易,今天挣了那么多钱,得赶紧找地方花出去,以免招来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