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品花

元洸面见保太后的时候, 保太后正看着宫人们将春季新培的花朵搬进搬出,而丞相贺祎亲自陪同在侧。他虽已为三公之首,但自其出仕, 所仰赖的仍是自己姑姑的威惠。因此,即便是挑选花卉这样的琐事, 他也是能陪同便尽量陪同。

于家族利益上而言, 前朝与后宫实为一体,于个人情感上而言,早已丧父的贺祎与保太后之间更添了一分天伦笃睦之感。

此时, 贺祎正在数十品月季中为保太后挑选,几轮品评之后, 便在娇容三变与七宝冠之间犹豫起来。保太后作风一向果决凌厉,贺祎也乐得在其面前扮演犹豫不决。

保太后看着贺祎叹气道:“你也别在这挑来挑去了, 好的月季如今都在薛美人处。”

贺祎闻言,手中拨弄花叶的动作忽地一滞。保太后一向不作怨天尤人之态, 如今这句话似乎是有所表态。因此他赶忙放下手中的花儿,走到保太后身边笑着安慰道:“哪里能够?她兄弟前线因畏战才被太子申斥, 凉逆侵入三辅时又无大功, 陛下是明君,这时候再亲近薛美人,岂不是让将士们寒心。况且薛氏入选女侍中时, 已非适龄,太后开恩抬举,她记太后一辈子的好都来不及。”

薛芷原与元澈同岁, 二十过半, 在女子中已不算年轻。不过对于门第婚而言,这种情况确是十分普遍, 家族联姻原本就是政治上相互扶持,资源共享。女子拖到三十余岁嫁入高门,这样的个例也是有的。

薛芷一事,里面也有些曲折。两年前元澈南下伐吴,又遇蒋周两家兵变,此时遴选女侍中,由于薛氏与皇室又有着先帝定下的婚约,若薛芷不参选,那就是摆明了不看好太子,对于提出伐吴议案的魏帝,则更不看好。当时白石垒已破,京口沦陷,局面可谓大好,不参选这种做法无疑是巨大的政治污点。因此薛芷必须参与此次遴选,来替薛家表态。

但因蒋周两家兵变,又急需其他世族的支持,为数不多可以用来置换的资源,就是太子正妃之位。薛氏远在河东,很明显无法提供这样的助力,这也意味着如果薛芷的目标必须是太子妃,那么就注定落选。这样的落选对于薛氏在关陇地区的地位,无疑是不小的打击,且薛芷的年龄也摆在这里,再议高门虽说不是不可能,但如太子妃这样的地位,却是不能有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保太后直接出面,建议薛芷入侍今上。

见贺祎已经启开话题,保太后也不讳言道:“先前推举薛美人,总是要为咱们关陇大局考量。如今她兄长在战场上丢了人,她不谙声自处,反倒狐媚惑主,说是贺存见死不救,着实令人寒心。”说完又转向元洸,“你如今正妃未选,也要自己留心,一旦一锤定音,再难更改。”

元洸笑着:“孙儿明白,也留心着呢。”

保太后听其回答似三不着两,然而现在当着贺祎,为避免他说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名字来,不好描补,因此也不再细问。元澈的婚事便是前车之鉴,做事总要留有余地,关键时刻方能转圜。

就两年前局势而言,蒋周等兖州、豫州派势力极大,一旦成功废位太子,那么新的太子人选,两家便有足够的发言权。即便两家也有改立元洸之意,但最终仍会作为主导,分走大部分政治红利。以贺氏一己之力,难以竞争。而薛氏也会因女儿落选,转而与蒋周两家联合。

虽然薛、贺两家本身同为关陇世族,且同入中枢执政,但本身也存在着一定的竞争。若薛氏为此计,那么贺氏必将被逐渐排除与中枢之外。因此保太后在关键时刻出面,将薛氏指给今上,无异于为薛家找到了一个新的出路。她已是年纪大的老辈,毁约之名,由她一人担起,生前身后,影响均不大。

自此,薛氏不仅与今上紧紧捆绑,也与贺氏休戚与共。保太后以此高超的手腕,将关陇豪族打成一块铁板。

如今,兖州与豫州的外患均已消除,贺家这几年也比先前扩张了数倍。而保太后毕竟年事已高,待其鹤驾归西之后,薛氏因其外戚身份,终究要高出贺氏一头。自此,薛氏与贺氏争端初现。

只是用完了人家再翻脸,未免吃相难看,总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加以打压。而狐媚惑主这四个字,对于以容貌著称的薛芷,再合适不过。

保太后走近那品娇容三变月季前闻了闻,冷笑道:“花色绮丽,观之美甚,只恨其颜色总是变幻无常,不好安放。”

贺祎知保太后话中有话,对答道:“此花颜色当红时自然是登堂入室之选,待成粉紫色,太后将它移出去便是了。况且如今这季节还冷,等夏季。夏季品兰,侄儿早寻了陈梦良名种,已经在花房里育着了。”

保太后斜睨了贺祎一眼,但这却是十足十的亲近之态:“当季的花还没选定,我等着夏季?谁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太后自然是万寿无疆。”贺祎一面恭维,一面继续为保太后在剩下的两盆花中做挑选。

最终,元洸实在不想再继续观看贺祎的种种做派,忽然言道:“太后,何不点那盆六朝金粉?”

保太后抬首看了看元洸。方才她提及婚事,元洸的回答便显得有些古怪,如今他又贸然提起六朝金粉一词,能当此称号的,现在长安,仅有一人。保太后与贺祎相视,他们太明白,这个人此时正处于怎样的风口浪尖,又有着怎样的能力。而她背后的家族,她的兄长,此时正是关陇地区的新贵,只要他愿意,就可以随时吸纳关陇世族在本土的利益。

保太后转身瞧了那盆六朝金粉一眼,其色泽如水月,如清波,联想到那个人,竟也毫无违和之感。保太后故作轻叹:“这六朝金粉虽列贵品,但其色独擅新异,香气尤甚,难于供奉案前啊。”

元洸走向前,将那盆六朝金粉从众花之中移至一方石台上,朝晖微照,晓露暗湿,甫脱离阴影的花如一捧雪光,极尽清冶。元洸道:“此花之态,亭然露奇,敛肤傍干,清婉如襟怀之咏,静深如凝神之思,千艳之丛独处,万籁之间独寂。其花瓣软薄,颜色清淡,看似暗弱。但其叶茎刚毅劲节,好似剑脊,自有横扫群雄之势。至于其香气,自然不宜困囿居室,但若供奉于外,香袭千里,何人不趋?”

保太后遥遥望过去,度花如度人:“元

洸,你喜欢这盆花?”

元洸和手下拜道:“六朝金粉,众花之冠,孙儿自不愿假以他人之手,却也不敢擅专,唯愿其供奉于太后尊驾前。”

保太后点了点头,话中意思,她已然明了:“此花是否宜养于禁中,也需要看看陛下之意,最后供奉于何人身前,也要看看各家之意。这些话,先不要到外面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