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渡劫

关陇世族针对于流民的所有情绪, 终于在四月末爆发出来。朝廷在世家的壮大下日渐沉疴,税收与所掌握的田亩均不足以封赏此战立功将士,更不足以拯救那些奔逃四窜的流民。

而三辅地区早已被世家盘踞, 如今破败,各家重建庄园, 也无暇他顾。至于贺氏, 因马晃等族生事,愈演愈烈,难以弹压, 不得不考虑借力各方将其驱逐。

因此在诸多诉求下,贺祎将军功授田提到了台面。

让贺祎颇为诧异的是, 此议在台中并未遭受太多阻碍。但他看到在原本仅有陇西、天水、安定的诏议上,扶风郡也被添加上的时候, 贺祎忽然意识到事情并非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

崔谅于扶风驻扎,军队补给除了国家调配, 也要取之当地。一旦军功授田令下,当地政府便可施行土断, 在给军功阶层分配土地的同时, 大量的流民也可以借此机会安置。

如此众多的人口与资源,和一个毗邻京畿的军阀搅在一起,联系上自己这个军功授田提议的发起人, 种种阴谋之论,足以令人遐想。尤其近几日,崔谅处大概也受到了不少舆论的压力, 频频遣使来信, 如今台中人人自危,更有一些人视自己为欲偿私欲、支持朝廷土断、挑战世家底线的第一罪人。

当他前往台中纠察此事的时候, 却发现由保太后所出的诏命上,原本就有扶风一郡。思前想后,他自知是保太后借崔谅之力易储,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将资源倾向崔谅,同时也将崔谅打上一记贺氏的印号。军功授田,原本竟是保太后与皇帝、太子和薛琬等人的共同诉求。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贺祎明白此时舆论已不在他手中掌握,此时他必须要找陆昭来谈一谈。他目前尚不知此时是否于她有关,陆家也是世家,整个军功授田对于陆家本身在安定的铺展并无直接好处。如今崔谅在扶风实在太过显眼,若陆家能在三辅地区有所动作,以此分摊各方的注意力,有些事情上,他也愿意做出一些让利。因此,他借陆昭第二次旬假,在她归家的途中,找了借口请她前往相府面谈。

因是归家,陆昭妆容素雅,衣饰浅淡,入相府时竟也无人注意。在仔细听闻贺祎的询问后,陆昭浅笑道:“扶风之事,皆是各方所定,我人微言轻,何能定策。不过丞相既言与我,我也定要为丞相排忧解难。一是两家实为一体,再者当年丞相在御前为我兄长归魏力陈,这份情义,陆家也都是念着的。”

“前几日我兄长入宫辞行,陛下坚持他多留京中几日,如此倒也便宜。”陆昭略微沉吟道,“我兄长尚有不少亲信在京,那日他来长乐宫,想必丞相和太后也都见过了。扶风土断,难免有乡土之争。丞相身居高位,多有不便,弹压众人这种事情,可以交给他们来做。届时从安定调骑兵五百,如有纷争,足以平定。”

贺祎听罢亦缓缓点头,无论是以自己丞相之位出面介入,还是让崔谅帮忙介入,在此时的舆论环境下,可能会激起各方怨怼。陆家新出门户,势头正烈,各方忌惮陆归在安定的数万人马,做这种事情反倒没有束缚。

因此贺祎笑道:“既如此,那我明日便为你兄长手下争取一个门侯之位。”

自彭耽书入朝,备选女官的各家也陆续入京。崔谅仅仅是派人将女儿送入都中,自己则继续留在扶风大营。恰逢此时,朝野舆论皆言陆氏一族崛起与贺氏丝萝相缠,而此言论,以乌台流传最多。而先前陆归封侯与陆昭易封之议,皆由太子提起,众人不免感慨太子此番着实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听闻此言后,元澈只是淡淡一笑,薛琬用计,一石二鸟,以此离间贺氏与崔氏的关系。即便不成,崔谅之女崔映之遴选女士中在即,想来也会和陆家因此事而不睦,如此来避免贺氏与崔、陆两家裹在一起。

不过元澈认为,陆昭本人并不具有与崔氏合作的意愿。先前她保住贺祎,避免薛氏与贺祎直接交锋,是因为若如此,只会产生大量的中低档官位的空白。这样的局面是身为皇帝最乐意看到的,慢慢松动二者根基,却不损伤其核心,那么两者便仍会以势均力敌的姿态继续交锋。皇帝自然可以坐山观虎斗,温水煮青蛙。

但如果是一方直接落败,所产生的除了大量的中低官位,还会有两千石与三公九卿之位。这才是陆昭所期望的局面。

想了想,元澈便书信一封,交与了一名亲信道:“将此信交与崔惟仁,让他告诉崔谅,若中枢有变,当急流勇退,全以两千石之重。”

自那次颇为愉快的合作之后,两人的许多默契皆不必言说。正如当他望向她的时候,脑海中皆是她所念,当他无法望向她的时候,脑海中皆是她所语。而这一切,注定与她温柔吟诵的诗经,发间缠绕的白檀香气一样,在这一世,永不离弃,伴己终老。

至于封赏之事,也是他苦思冥想后,才决定将阳翟划于她,只是在封户数量上,父皇咬的死紧,未能谋求太多。时局如此,他倒不怕给陆昭封的多,反倒怕封的不够多。陆归的五千户说白了还是拿江东的无主之地来封,但陆昭的封地却是在洛阳附近,豪门云集的司州。但凡父皇敢给陆昭封过千户,触怒当地豪族,凭元洸所持的郡国兵家底,连洛阳都只是将将维持,又有什么资格来接手陆昭的封邑。

他心想,最好给陆昭封到开国郡主,如此一来,元洸的这点爵位都不够看,那就更遑论娶她。流言归流言,默契归默契,但陆昭待在长乐宫,他就是不舒服。

在崔谅之女进京之后,朝中忽然变得事宜繁琐,元澈索性称病,东宫大门幽闭,除去觐见皇帝,晨昏定省,连二府处都只由亲信传递公文。而自封后大典偃旗息鼓,平叛之战初捷,内朝亦有庆功御筵之定,再往后便是各诸侯王之藩等大事,如此往复折磨,元澈似一语成谶一般,终究染了风寒,不得不卧床静养。

元澈初病这一日,长安下了一场薄薄细雨,轻密绵软的雨丝蕴揉在东宫内,将古老殿柱中的朽木之味散了出来,腐败的气息在红绡纱帐与碧笼画屏之间,愈发让人觉得积毁销骨,仿佛连仅有的力气都如游丝般殆尽。元澈只听着窗外铁马滴水的声音烦,便命周恢找人用苏娟将铁马拢了,又嫌腐气太重,命人去香炉一遍一遍地熏。一时间,东宫上下都知太子心情不佳,各怀着惴惴之意,小心伺候。直至刘炳入觐,众人才都松了一口气,各退至花园或复廊下打扫。

刘炳来的匆忙,一身半新不旧的绛色官服,头戴巾冠,一眼望去倒有些儒雅风度,唯一与之格格不入的,是手中那一卷卷厚厚的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