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诅咒

未央宫的一处小暗巷内, 一乘轿辇正匆匆而行。护卫的人并不多,不过是两名内宦和四名侍女仆妇。一名奶妈子怀中抱着一个小婴儿,一路疾行, 婴儿反倒睡得更沉些。一名最小的宦官衣着鲜丽,走在最后, 时不时回头望一望, 看看是否有人跟踪。而走在最前面的人,肩如锋削,绀青织金色的袍摆如黑色海浪上涌动的星月之光, 随着敏捷的步伐奔袭至此行的终点——小伽蓝寺。

为首者扣了扣门,寺内小僧将门推开一道小小的缝隙, 安静的巷道内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韩御史!贫僧失礼了,快请进。”

小伽蓝寺位于未央宫西北角, 原仿洛阳古寺修建,供奉着天子妃嫔们所敬的香火。后来保太后兴建永宁寺, 工程浩大,佛塔构七级浮屠, 高三百余尺, 基架博敞,为天下第一。在众人的趋炎附势下,小伽蓝寺也就衰落了。

贵人甫临, 众人慌乱打扫一番,总算收拾出一方干净的内室。韩任行至院中,将轿辇上的人请下, 几个小僧不曾看过这等仙姿艳质, 亦不敢肖想贵珰与这位美人那份不可言说的交情,仅仅是躲在廊下, 不敢应声。

薛芷的手任韩任牵着,在大庭广众之下走过,曼丽的玫瑰色齐胸襦裙,颈上系了一块小金锁,锁下的一颗心突突跳着,任是金山玉海也压不住。几日前,韩任便让她称病不出,不可参加任何筵席,而今夜,她在看到冲天火光的同时,亦看到了韩任伫立在漪澜殿的门口。在连帝王都将她遗弃的夜里,救她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两人入了内室,韩任自解下外袍,铺在坐榻上。而后取了烧好的水,和一只小茶盅。他先将茶盅烫过两道,随后又从腰间解下一只苍绿绉纱杂银线绣白孔雀的小荷包,取出一小撮茶,依旧拿水烫两道,最后盖上茶盅,用一只干干净净的水荷色帕子托在下面,作以隔热,最后才放在了薛芷的手中。茶香凛冽,稍稍掩盖住周遭洒扫灰尘残留的味道,御赐的上等小龙团,这是她最喜爱的茶。

“娘子将就喝着吧。”韩任嘴上说着,一边仔细检查床榻上每一个边角,待无问题后,方道,“娘子今夜便在此安睡吧,奴婢先回去了。”

“致远!”没有呼他的官称,亦不呼名字,而是直接念出了他的表字。薛芷将茶放下,起身将那身绀青色的袍服拾起,温柔地披在了他的肩上。鬓发与修颈缱绻地依靠上去,一如无数次情爱时,两片肌肤的完美契合。只是这次无关爱欲,薛芷轻轻道:“你何时回来?”

韩任并没有转身以回应美人的温存,他受帝王之托,身负重担,这一次不知可否全身而退,因此他不足以,也没资格承受这样的珍爱。自然,以他的身份,从来也都是不配的。

他温柔地抚了抚薛芷的鬓发,最后叮咛道:“这家寺庙破败时,我时常接济,虽然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但留下来的都是老实忠厚的人,想必会照料好你。先前我从少府调了不少东西存在寺里,足够撑一段时日,还有你最爱的梨花酒。有些东西他们不吃也不会做,你就让下人们替你做吧。”

“这次宫变,不知要闹多久,皇帝或许也会不保,往后还可能有兵乱。若那时我还在,再想办法运些东西给你。”见薛芷眼角已有泪水涟涟,韩任连忙转移话题道,“对了,我把真宝留在这。都说饥荒里活下来的,人聪明,佛也怜。若有什么需要,你但嘱咐他,皇城内外,他能看顾到的,总能替你周全。薛公那里,我也派人去照看了,你若想你爹爹了,就派真宝传个话,只是千万别写什么东西。”

“我晓得的。”薛芷的脸颊又向对方的脖颈处贴了贴,精致优雅的鬓发更见松散,原本对妆容格外留心的美人却毫不在意,“致远,你一定要回来。”温热的双唇划过贵珰昳丽的下颔线,哪怕昔日少年的情意早已变成对家族的忠贞与守护,她也要他的身体记得,她在这里等他,要他好好活下去。

没有更多的话语,韩任只身离去,小伽蓝寺的灯火不足以照亮整个未央宫,却足以温暖这片帝王无暇眷顾的一隅。

自未央宫向北,便是驰道,东西走向,经西直城门与灞城门通往外城郭。尽管陆归仍掌握着未央宫西阙,以及之前贺祎为其手下安排的建章门侯的外郭西门,但魏帝依旧选择经由驰道,通过贺家层层防线,由章台街冲出宫城,进入长安的居民区。

陆昭正要随众人前行,刘炳牵了一匹马来,道:“陆侍中随军不便,暂且骑马吧。”说完指了指玉辂后面一方空地,低声道,“娘子先跟在这,若有流矢,好歹也有个遮掩。”

陆昭看了一眼刘炳所牵的那匹紫骝马,手在半空滞了一会,颔首道:“多谢正监。”

保太后立于丹墀之上,被烈焰吞噬的昭阳殿金辉复焕,天地之间早已晨昏挪移。凤钗与蔽髻上泛动的金色流光,并非佛像背后的光燄,而是十八重无间的狱火。掌握着两宫几乎全部禁军,她仍然有着巨大的胜算。

保太后冷眼看着帝王与其身边的重臣:“皇帝可是要效仿高贵乡公吗?”

魏帝手执龙泉,他并无军旅经验,常年居于深宫,髀里生肉,提剑尚且勉强。他望了望自己的乳母,试图在凌人的势焰中,寻找一丝曾经贪恋的慈爱与温暖。然而万般具象皆在老人幽深的垂垂双眸中幻灭了。他慢慢举起剑,悲愤而决绝:“隧门深闭,鸟雀思吟青松,幽庭无光,哀风尚吹白杨。吾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山阳郡公生。众卿随朕出城。”

帝王喝令,玉辇如排云一般行走在暗无边际的未央宫,贺氏掌控的宿卫们用木拒塞以道路,而魏帝的宿卫则执巨盾徐徐向前拱行。陆振执缰挥鞭,陆归执戟,偶有宿卫欲冲破方阵,便被戮于锋下。

保太后目光黯灭,对左右道:“老身阅前朝事,唯有一处不平,尔等以为何?”

贺存与卫遐闻得前朝二字,已打了一激灵,口中仍道:“请太后教诲。”

保太后冷笑道:“成济、成倅身死而未得封万户侯。”

昔年高贵乡公曹髦不甘为傀儡,攻杀司马昭宅邸,成济兄弟杀曹髦于洛阳街市,最终却为司马昭平息时议,成济夷灭三族,成倅斩刑仅止其身。保太后的意图已不言而喻,词不言杀,不过是给各自一个体面。

大司马门已不在己方手中,若真令皇帝突出未央宫北阙,那时候贺氏无论作何举措,都逃不出青史的恶名。正如当年高贵乡公曹髦冲向司马昭宅邸的那一刻,不为诛杀权臣,而是要让原本弑君矫诏的暗室操作,变为光天化日之下的臣子谋逆。舆论一旦由此发展,即便魏帝身死,贺氏也会失去矫诏易储最终要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