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远景

赋税运输历朝历代皆是问题纷杂, 边远郡县常年因为道阻坚信、无人为任,或拖欠赋税,或干脆罢交。此次核算所得赋税尚不包括青徐等东部州郡, 东部粮草走河水,至三门峡处便要全部卸下。如今豫西通道与河东都未能有所联络, 因此行台不能得全部赋税。

不过这些钱粮也并非都留在了函谷关以东。崔谅毕竟手握皇帝, 司州以及荆州部分郡县还要输送课税至长安。至于长安以西的陇右,则因地势险要,几乎无人问津。

行台虽然官吏已初备, 但眼下仍不具备尽调各地资税的能力。在云岫去安定之前,陆昭已和她拟好物运通道的规划草图。兄长陆归据安定有平凉城, 陆放据淳化,执泾水两端, 中有高渠渡、北渡等诸多渡口,更有郑国渠、南渠、通利渠等水网。而泾水上游途径崇信县北, 华亭县南,离行台距离颇近。

如今陆家在安定扎根, 若能打造一个黄金水道, 便可大大减少物资上陇与下陇的转运成本。安定河渠脉络深广,自身便是陇西的大粮仓,沿途设置仓廪, 各家便可以承担起运课税之务。而陆昭身在中书,在政令上配合也十分方便。各家运送课税的同时,扣除部分数额以作运营耗费, 如此经营数年, 在西北也会极具竞争力。

这个构想虽然有谋国以自肥的嫌疑,但一旦提出, 对于元澈来说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最直接的好处便是多一条运输通道直达长安,对于三辅的修复和长安的给养颇有裨益,同时也能减少荆州、函谷关东等地,对长安物资命脉的影响力。而且水运所耗的成本和陆运相比,近乎于零,更何况还要穿走于陇山。

陆家则是打算引关陇各家入资,共同经营。毕竟水网庞大,以陆家一己之力难以完成,许多地方上的沟通也要仰赖世族的乡资。而对于朝廷来讲,这种工程若想做成,除了寄望世家,并无其他方法。而陆家作为发起人与中枢的发力点,便可以借助此事立起自己地盘的规矩,从而完成侨立安定最深的一次根植。

次日,当这一份构图呈现在太子与几位仍在值守的中枢重臣面前的时候,大家皆是震撼。这项浩大工程的详要先以陇右水网与山川的比例绘图为首,随后便是各个要道以及水网的构画图。这些布置中不仅有舟市、仓廪,还规划有军事防区。并且在议案后,还附有数卷对劳役以及工期的估算。

元澈手捧着这份文卷,他明白这背后有陆昭与云岫的多少苦心,自然也就容忍了陆昭背后的小小私心。时人多少受前朝慕玄崇虚的影响,多侃侃而谈、轻言臧否,风流举止下,勾心斗角,谋权图利,但真正堪任国事的却少之又少。

世家借助这项水网工程得利,元澈本人并不反感,反过头来看,国家若用军兵胁迫世家出钱出力,最后却一杯羹都不分,与茹毛饮血剥削穷苦百姓的禽兽也就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而这些事交给寒门来做,如今国家的权力根系尚未深植,这些人空有权力,也无法调动世家的能量。如果因为无法让寒门和世族一样获得同等的得利便放弃这项利国利民的大业,那么潜藏在这些世家中的能量便会自己找到出口,那时才是真的要有大麻烦。

王济观览后直接赞叹道:“陆中书心藏沟壑,俯仰山川,我等老朽也当避之一席啊。”

王济是否真心称赞元澈倒无所谓,不过时下陆昭身居中书,难免也有谤议微词,此时他生怕陆昭遭受捧杀,哪怕被有心之人传出,对于陆昭的精力也都是一种损耗,因此连忙回护道:“人生在世,各有所长,若世人都百般皆通,孤也要引退避世了。”

最后,众人也不免谈及各家如何分配工程这一事项。

陆昭道:“水网输送,日后免不了担当课税运输之劳,所任者自然必得以国是为重。如今税赋转运行台,大军即将发往金城,粮草也需要捐输。倒是可以以此为考核,择其优者,以任事劳。”

元澈点了点头 ,其余人也并无异议,说白了就是要让这些世族出两次血而已,倒是一举两便。此事敲定后,陆昭便把议案留在元澈处,随后去与那些世家协商。给那些世家的议案还是做了一些删减,去掉了不必让他们知道的军事不妨规划,以及重要仓廪的位置。

与各家议事完毕后,陆昭沿路回到衙署,此时已近夜晚,天下起雨来,廊下已无人。

自陆昭与那些世家往来逢迎的最后一刻,她便觉得小腹有着隐隐的痛,好容易控制住了微微颤动的声线,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地面对一个现实——她的月事已迟来六日了。

雨下的极大,扑向青苔与石阶,零落成细碎的声响。湿润与雾气在陆昭的心里氤氲成一片有一片的焦躁,只在那滩积水中,映着她目中尚存的那一丝侥幸。

浓云如聚,状如奔马,寒风与冷流盘桓在陆昭的鬓发和衣衫之间,让她的整个身体变僵变硬。陆昭渐渐放慢了脚步,然而疼痛却仍在下腹不断涌起,愈演愈烈,如同一把刀在里面越来越快地搅动,仿佛要割裂她的七魂六魄。

最终,陆昭支撑不住,在离房间门不远的地方蹲下身来。她曾经陪伴过母亲分娩,那一夜颇为艰难。原本以为疼痛会令人喊叫,然而那时她发现,至始至终,她的母亲除了抽搐并险些昏厥,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事后她的母亲告诉她,太疼了是喊不出来的,胸口堵着一团气,它既不能吸进肺腑,也不能呼之而出,如同楔子一样死死地钉入了心脏。

冷汗与雨水混合着,自脖颈汩汩而下,将交领的一袭月白染出一片深深的湿渍。陆昭大概明白那种疼痛是怎样的感觉了。她依在栏杆下,瘫坐在冰冷地雨水里,双腿止不住的颤抖。雨水顺着她的裙衫慢慢向上侵蚀,有血的味道。

陆昭这才有点慌,她没有婢女,也未带随侍,眼前一明一黑的闪着,仿佛濒临死亡。在晕倒前的那一刻,元澈自房门走出。他的身影呼啸而至,托起她,如同五月的暖风托起一片梨花瓣。陆昭用仅存的一丝神智望着元澈,他的眼睛柔软,粼粼生光,如同永不封冻的涓流。而她的身影则穿栖其间,湮没在那片深色的欲望里。

郎中前来诊断,没有惊动任何人,匆匆来,匆匆去,结论也简单。陆昭来了月事,只是这次格外痛而已。

陆昭长舒一口气,却没有抬头去看元澈的目光,无论对方眼中是欣喜还是失落,都是她没有准备好去接受的。如果某一天,这个担忧即将成真,她想她会毫不犹豫地逃离开。围绕这个新的生命,有太多政治的议题与利益的考量,与她独自一人挺着孕肚站在海啸中没有任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