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保护

居室内没有点灯, 炭盆徐徐燃烧,一红一暗,竟也将不大的屋子照的如夕阳晓霞一般。魏钰庭除下落雪濡湿的氅衣, 烤了烤冻红发僵的双手。太子终归还没有糊涂,答应了不让陆归参战。

如今陆家领秦州三郡, 陆昭总领中书, 已是表里兼具。现下唯一的问题是秦州组成的人口较为复杂,陆归所领兵众也是南人、北人、羌胡杂居。安定郡初经清洗,制度规划皆要草创, 此外还有大批北凉州世族相继投奔。

一切总结为一句话,那便是需要重新分配原有利益。

而政治是分配利益、调和矛盾时代价最小、收益最高的手段。只有在最后矛盾再也无法调和, 利益再也无法摆平的时候,上位者才会摆开一场对外的战争。既转嫁矛盾, 又树立权威,可谓鱼和熊掌兼而得之。

现下, 他已经杜绝了陆家对外部发起战争的所有可能,只需要切断中书令陆昭——陆家这最后一条腿。如此一来, 秦州内部矛盾如选官、安置政策等难以通过中枢解决。陆家即便不在秦州烂死, 这些内部矛盾也足以将陆家拖住几十年。

要做到推翻陆昭,现下可能的办法就是利用王家与彭家。只需要展示陆昭被挤走后巨大的权力漏洞,这些世家们即便不会个个喜闻乐见, 至少也有了不拒绝的理由。

既想定了,魏钰庭决定明日一早与王济私下碰一个面。此时已过子夜,正要躺下, 魏钰庭只听门外廊下僚属徐宁急切切地拍门:“魏詹事, 魏詹事,中书与尚书已俱往衙署。”

太子答应不让陆归参战后, 魏钰庭便提心吊胆,命僚属轮班在中书、尚书两处署衙守着,生怕对方有任何大动作。听闻徐宁之言,魏钰庭从榻上起身,慌忙之中只趿了一只鞋,开门后问:“还有旁人没有?”

“王叡与彭女史都在。”徐宁气喘吁吁,“旁的人再也没有。”

魏钰庭只道不好,世家反应如此迅速,讨论又仅仅限于如此小的范围,必然是密谋着什么。太子出征,金城城防与玉京宫宫禁虽在寒门出身的邓钧手中掌握着,但也难保世族方面不会有渗透。

现在,每个人都在有限的时间内进行最大限度的布置,对方在太子出征之前碰面,必然要在关键人事岗位与政策诏令上动作。

会是罢免自己的侍郎之位么?先前庭议,自己倒也算得上无功无过,但刚刚力谏太子,若真细究,也可以扣上一个轻议属长的罪名。既然如此,那么必须要在太子离开之前把陆昭拉下马。削弱陆家现下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与其说他与陆昭是人与人之间的对战,倒不如说是人与时间的对战。

“张沐现在在哪?”魏钰庭此时已满身冷汗。

徐宁情急道:“詹事还要用他?先前詹事不是已经发现彭家欲调此人谱牒,如今时局,不可不防啊。”

魏钰庭语气尚算镇定:“只是想调谱牒而已。那时候分秦州,张沐勇进,退无可退。彭家那时候多半是想借此机会,营造一个你我无法庇护同袍的舆论。只是咱们太子也是行的极稳,衣带诏的事既不深究,那么庭议的争端也就不必再论。彭家调谱牒之举,倒是可以利用几分。我记得谱牒调用记录都是你在管?”

徐宁道:“正是。虽非彭刺史亲自调用,但几次都是陇西郡府出面,怎么也逃脱不了干系。”

“把记录保存好。”魏钰庭殷殷叮嘱,“叫张沐他过来吧,此事,必得是他。”

满庭雪色下,张沐垂手而立,浩浩白光如银镜一般涌动,在廊下那片黑暗中,他听到了属长沉重而悲慨的声音:“明日留名青史者,或许你我。”

元澈的马鞭僵在了半空中。

“臣请先杀国贼,再讨外寇!”发言者仍旧不依不饶。

马蹄踏却的尘烟慢慢弥散开来,正午明亮到晕眩的日光浇透了干涸的土地。张沐双手将奏疏奉过头顶,胸口因紧张剧烈地伏动着。他能够感受到两旁与身后的百官注视的目光,那份炙烧之感与西北爆烈的阳光一样,似要将他胸腔撕裂。

自从他在庭议与世族据理力争后,张沐便知道,太子离开之后自己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昨夜,魏钰庭与他商议,趁着太子还在金城,弹劾世族,在尽可能给予对方更大重创的同时,太子想必会暂先罢免自己。世族的怨气得以释放,同僚们受到的压力也会减轻,待行台归都,总还是会再调任的。

元澈调转马头,徐徐行至张沐的面前。看了看眼前这个依旧难缠的年轻文员,又环视了燕翅而列的百官,只肃然道:“不知你口中所说国贼到底是谁?”

太子低沉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警告,张沐仍低着头。眼前四只马蹄掌时不时的抬起,惹起一小团灰尘——这是一片寂静中唯一的声音。压抑中,张沐只觉得一团气憋在胸前,待那马蹄再抬起时,他只觉脑海一片混沌,强忍住退却的念头后,破口而出道:“是那些荫庇流民的地方豪族,是以权谋利的世族勋贵。还有……中书。”

元澈下马,脸上仍旧一副好脾气。他慢慢走到张沐身边,看着眼前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他也曾有过血气方刚的时候,只不过在现实的鞭笞下悉数沉寂,因为他的宗亲、他的父皇无时无刻在用生命告诫他,在没有实力触犯别人利益的时候,只会死的更快。

元澈自不忍这个满腹才华的寒门新秀就此陨落,因此走到他的身边,附耳轻声道:“天下浑浊已久,如今督将家属,多在关中长安,崔谅多以此招诱,人情去留未定。洛阳更有一宗王,镇抚中原,函谷关以东世族,莫不翘首望之。如今王叡业已东行,若使众将归三辅,世族附关东,行台何以称为行台,国又何以称之为国?而你觉得,现在把所有世族、军阀聚集在这里的人,是谁呢?”

元澈声音极轻,一口气说了许多,之后便不再看此人,如果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无任何所得,那也实在是朽木难雕。届时,他也会让魏钰庭辞罢此人。

“自领二十鞭。”元澈厌恶地瞥了一眼张沐,而后转身,“然后滚回城去。”

然而元澈尚未走远,便听张沐继续道:“若殿下不为此,臣请罢官。”

元澈听闻此言,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即便是先前与关陇世族、汉中世族打交道,他都从未觉得这些人事有多么难缠。元澈回头望了望跪在地上的张沐,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已有世族官员出列道:“张沐数次出言毁谤两千石,臣请将此人绳之以法,以避免祸乱朝堂。”

不少人亦纷纷走出列,高声附议。

元澈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一旦允许彻查此案,这些世族会和自己纠缠多久。他出征在即,陆归方面他好不容易一力压了下去,若再行拖延,不知还有什么变数。此时他决定再救张沐最后一次,因此只身返回到张沐身前,一手揪住了他的衣领,一边吩咐冯让道:“命禁卫军列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