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独大

此时位于陆昭身后戍卫的吴玥, 在感受到父亲严厉的目光后,也开始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能理解此时父亲所处的困境,然而内心也对父亲以往的做法颇有不服。他已年及弱冠, 并非需要人日日保护的孩童。诚然,父亲所安排的一切是怕他搅入长安乱局。但如今自己的功业又何尝不是一点一滴的努力而获得的。

况且此次收复京畿, 他一路上看到的是陆昭作为领袖的担当与勇敢, 在一次次与高门针锋相对的较量时,永远亲自与对方的头面人物掰腕。她对于忠于自己的人,永远都尽力回护, 不会让他们感到一丝失望。

回攻京畿时如此,即便是在略阳行台时, 陆昭也从未以中书之尊而漠视自己这样毫无背景的小兵小卒,任自己在权力浪潮中自生自灭。他甚至能够感受到陆昭对他极其重视, 甚至还努力提供机会寻求配合。这样的默契与惜重,他在父亲与两朝国君共事的身影中, 难以捕捉到一丝一毫。

吴玥自年幼时起便听先帝与今上常念自己的父亲是重臣。可是当自己的大哥与二哥横死陇下的时候,皇室对父亲的安慰在哪里?当自己的父亲在关键时刻拥护今上登位, 却因曾辅佐曾被议储的凉王而被刻意冷落时, 这重臣之重又在哪里?

现在京畿大乱,逆贼横行的时候,他们想到要用父亲来弹压其他人了。这就是所谓他们对重臣的待遇么?

想至此处, 吴玥不禁挺胸昂首,他认为现在无论是选择还是境遇,虽难比父亲的功业与煊赫, 但论公道与惜重, 他可以说是好上许多。况且依他所见,陆昭也并非祸国乱政之人, 廊桥上她的抉择已经让他明白,这是一个对自己有着清晰定位,并且目标明确、手段老辣之人。追随这样一个人,不会有错。

这样一番神情转变,同样也落在了吴淼的眼中,这样的神态,是他的长子与次子都不曾有过的。而这两个爱子也曾经服从过他的安排,屈从过他的意志,即便先前认为凉王是更好地储君人选,最后都因为自己的改变从而放弃了他们各自的政治理想。直到死亡,两个儿子都不曾有过如今幼子这般灼灼自信的目光。

吴淼心中一叹,或许自己真的已经老了,继而他的目光又转向了陆昭这个年轻人。从凉王叛变的前夕,他几乎是眼见这个年轻人是如何运筹帮助家族从一个遗族外戚,上位至一方重镇的。

他看着陆昭完成家族支柱与凉王的切割,完美而平滑,不带任何政治包袱。他听到金城玉京宫的传闻,这个年轻人如何通过隐晦的发言进行政治表态,将原本观望的陇西、天水世族彻底拉到自己这一方。随后她又对凉州的人口土地和各方利益实施了精准的切割,完成了对北凉州人口的鲸吞。一招招,一步步,世族的整合,西北的共融,不过短短一年许,这个年轻人不仅接过当年关陇世族的衣钵,同时又吞下了西北世族的政治遗惠。

他现在甚至可以断定贺祎就是陆昭杀的。谁获益最大,谁就是主谋,但凡是时局中的人物都会有这样的判断,只不过区别在于怎么区分谁受益最大而已。如今崔谅之乱即将落下帷幕,真正的凶手已经水落石出,只是这个时间拖得太长,大家早就遗忘贺祎时代的事情了。

现在这个年轻人领一部王师打入京中,一没有废立,二没有清洗自己的势力,他实在想要看清楚,如果不是复国,这个年轻人她还想要做什么。

如今聚集在西配殿的都是朝中重臣,陆昭旋即也请各位落座。依序乃是吴淼、姜绍、杨宁三人居上,而陆昭不过就近入席,倒没有去争那第四尊贵的位子。

见吴淼不愿意多说,姜绍含笑做了开场白:“崔逆嚣张,盘踞京畿,兵甲甚众。我等还曾猜想,到底是那支王师最先归都,未曾想最先面圣的竟是未满双十的女儿郎。陆侍中虽为女官,身系外戚,却能为皇室肝脑涂地,奋进立功,实乃我等之楷模啊。”

众人听罢,干笑了两声。姜绍这番话虽是赞小儿辈立功不假,但更是在强调陆昭其外戚身份。陆家是外戚擢幸,姜家因姜昭仪也是外戚擢幸。自古以来,外戚但凡擅政或是有一丁点不安分的苗头都会被舆论大肆批判。姜绍在强调外戚也是好东西的同时,不乏也有一些自保的意味。

况且现在内外动荡,是势力重整时期,权力分红巨大,一般来讲同一定位的人是很难共存的。这种问题一旦爆发出来,在政治斗争中就会直接表现为□□的消灭。譬如霍光辅政,不管开始设置的辅政大臣有多少个,最后只会有一个胜利者。参与的人除非学金日磾,在斗争未开始时就明确地表态让渡权力,否则连沉默都是一种反对。

现在姜绍忽然提这么一个话头,除了表示出身相同之外,也是在示弱、在拉近距离。此时殿中不少深谙政治之人也都开始思考,自己是干什么的,能力与资源是否不可或缺,潜在的竞争者都有哪些。随着越来越深入的思考,这些人开始将眼光放至全局。

杨宁便率先提问道:“眼下内外纷乱,不知对于宫城的布防,陆侍中有何指教?”既然对方明令禁止不允许谈城外战局,杨宁也不妨问一问城内布控,如此多多少少也能对外面局势做出一些判断。

陆昭笑吟吟道:“卫尉既有所问,晚辈不敢隐瞒。太子殿下已有吩咐,司马门与武库仍由公车司马代掌。至于宫城方面,如今打入城中的仅有车骑将军一支军队。崔谅仍在城外与北海公部纠缠,至于其他王师,吾亦不闻其音。不过日后是否要请北海公入都主持政事,皇帝陛下与太子还是未定。”

众人闻得这样一个消息,不由得幡然色变。太子的部队仅仅能够维持大司马门与武库,这还是要与太尉合力,而城中目前则是陆归一家独大。若是城外仍有其他世家子弟的偏师也就罢了,这些日子也有不少传言在内部流通,譬如谢云之子谢颐亦携军而来,王叡则与渤海王联合,一直有着收复京畿的打算。然而时至今日,这些有世家背景的王师除了陆家,没有一支出现在眼前。但宗室中,却偏偏跑出来一个资高位重的北海公。

如果说前者的局面各方还有的可谈,那么目前的局面他们连谈的资格都没有。北海公和当年他们这些世家有多少深仇大怨,他们可是清楚地很。因此,坚决不能让这支力量入驻长安。但如此一来则又意味着默认了陆家在城中有无与伦比的优势与地位,进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朝政都有着说一不二的话语权。

此时王谦也不由得惊诧道:“侍中莫非在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