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上巳

窗外桃花落如雪霰, 耸动着繁华子的心,挑开了轻薄儿的眼,满心满眼尽是佳人的回身隐笑之态, 却步敛袖之姿。元澈的手指轻轻一弯,借着这股力将人重新拉回了怀里, 却感到胸口一硌, 一双素白的手刀劈剑斩一般抵在了薄薄的衣料上。

他俯身向她耳畔探去,只见一丝冷汗自延颈秀项而下,皓质如呈露。“这么着急要中领军干嘛?”

“着急吗?”陆昭表面波澜不惊, 手腕上却下了死力,“兄长掌控长安城防, 车骑将军加护军,不过多了个四品的衔。郊祀在即, 也好有个护銮驾的名分。”

“哦,倒不知此护军是否掌典武之选?”他感受到了权臣的敷衍、肆意以及堂而皇之, 心底的那一点点难以忍受的躁逐渐染上眉间,“听说自司马师领中护军后, 至晋一朝, 护军将军已调至三品,却不再掌武官升迁。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司马家知道这个官职有多大的能耐。三年的武官选拔权, 足够让那些不得志者替你卖命了。”

薄薄的衣料逐渐被体温渥得烫手,陆昭慢慢缩回指尖,勾了勾嘴角:“司马师?我怎么觉得自己倒像是曹爽, 出趟皇城郊游, 武库不在手,司马门亦被夺, 被人矫了诏。我的血是不是也要染在渭水里了?”

元澈又把陆昭的手摁回了怀里,声音与眼帘一同垂下:“当年曹爽就真赢

不了了吗?他是中领军,桓范给他送来了大司农印,只要他肯挟皇帝奔赴许昌,令於天下,谁敢不应。他输了,不过是因为信了司马懿的发誓。”

“千百年永恒流过的洛水,四十年的清望高誉,誓言不过如此。”陆昭轻轻地笑了笑,“皇帝与你乳母俱在内宫,宿卫藏了他们多少人,我根本不曾知道。待行台归来,兄长便回秦州,居住在这深宫中的就仅仅是我一个人。宫墙那么高,只要有人轻轻一推,就可以了结一个人的性命。皇帝那么在意保太后执政的旧制,一旦太子妃有了妊娠,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去母留子。那时候殿下又能给我一个什么样的誓言呢?我的死能解决你们太多的问题,我不得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元澈的手顺着陆昭的手腕将这一抹白揉进了心口中,冰冷的世界依偎着滚烫的炉。她索要的并不算多,只是他能给的只有更少。“日后行台归来,孤来接掌禁军,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这个誓言,孤还发得起,你可放心了?”

陆昭将手回夺,亦道:“若臣执掌禁军,也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殿下难道就放心了吗?”

趁着他尚在愣怔之中,那双冰凉的手一撤,便回身去取印。元澈只觉得胸口更冷了几分,眼见着那枚印章按下一片朱红,美人携纸侧环过身,容身黯淡地要推门出去,旋即冷笑道:“拿下了这道任命,你合该高兴。”

陆昭回头笑了笑:“殿下为国选才,秉公无私,臣高兴。”

待门沉沉关上,元澈才向帷幕后的几名宿卫挥了挥手,仅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我没有为国,昭昭。”

暮春之月,春服既成,龙舟泛泛随着白水浩浩开往渭水之畔。太子随百官游弋河山,或击棹清歌,或鼓枻行酬,而护军将军陆归与北海公元丕各遣两千人随侍岸上。待呼船登岸后,众人重新列队,而后一同开往东郊的高禖祠准备行祭祀大礼。

《周礼·月令》有载,玄鸟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郊禖,天子亲往,后妃率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郊禖之前。

此次授弓之礼由太常高宇初主礼,元澈与陆昭俱着礼服。高禖祠虽对民间开放,但不乏皇家出面打理,内外院皆终桃树。是日春和,已是开花匝树,流莺满枝,正值桃季柳时,礼乐将游丝吹断,只觉满苑绿帻照耀,紫燕陆离。

元澈拾级而上先从高宇初手中取下一弓,随后陆昭则在女史的引导下取过革制的弓套。元澈见她在高禖前那棵巨大的桃树下伫立片刻,一阵清风拂过,长袂映空而舞,一时间便只闻得象筵鸣宝瑟,眼前的金瓶玉镜皆光影迷离,如泛羽卮。

“太子妃……”女史在陆昭身边小声地提醒着,反倒把元澈的思绪惊动。

陆昭回神走上前,双手奉上弓套,目光却越过了元澈,落在高禖像上。高禖男相女身,胸丰腿腴,双襟对开,衣袖慵懒地垂在了微微隆起的腹部,在他托起的右臂处,有一个小小的婴孩。

红潮忽然涨满了陆昭的耳根,她从未直视过高禖像。由于紧张,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将弓套抠紧,指甲在皮革上陷出了一弯弯深印,一如她刻在他身体上的那些暧昧的印记。

元澈暗暗用力将弓往里装了几回,却都碰了壁一般装不进去。天子授弓礼的皮革用的都是软革,大小也都是量身订造,不会出这种差错。一时半刻间,不仅高宇初疑窦丛生,下面观礼的众人也心生讶异,不过是因身为臣僚不敢明目张胆地抬头看罢了。

“昭昭,你不要闹。”元澈扳着嘴型,用极轻的声音哄着。

陆昭只觉得头晕目眩,想起了每一次溺水一般的窒息,想起了同样在耳边盘桓的热气与催促。热血与潮水在她脑海中翻涌着,似是要对以往对方的攻城略地加以还击。她猛一用力,弓套上的皮革扣竟卡在了弓弦上。

元澈被这股力道冲撞得差点失去平衡,好在他常年习武,很快稳住身形,才不至于在祭祀礼上出丑。角弓由动物筋骨制成,十分沉重,元澈随后借着这股力,稳住了弓套下面那双手,才将弓箭重新封装好。

旁边的女史并没有发现藏在弓套下面的小动作以及两个人之前的波涛暗涌,忙赶着接过了收纳好的弓。随后元澈依礼将箭矢也插入陆昭所奉的箭筒中,这一次倒没有先前那般费力。

郊祀礼既成,整个游宴却还没有结束。元澈与陆昭以及百官在郊外行营中再换上时服,男则朱服,女则锦绮,粲烂耀目。随后一众人稍稍散开,架楼台歌榭,渭河对岸也允许一些民众靠近过来,君民一道在渭水畔戏水濯足。又设曲水流觞,水边设席障,茶具与花,供众人吟诗作赋,雅歌宴饮。

宫外不便行兰汤沐浴,女官与内侍们各取了香蕙兰苡泡入泉水中奉上,而后将一条绿嫩的柳枝交予太子手中。元澈先点了盆中水,随后走到陆昭面前,顺着一捧乌云点点洒洒。河畔风冷水凉,几滴甫落,陆昭不由得闭着眼睛瞥了瞥头。那水滴有的顺着鬓角香额流下,又有如寒露一般缀在眉梢眼角处,愈发让他觉得容仪娇娇,身坠巫山早已忘情。

点水礼仪本是太子身边侍奉者皆有惠及,元澈却止手笑着道:“就先罢了吧。水这般凉,本是要祓禊去灾,如此反倒要弄出一身病来,孤回头还要赐药,你们也得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