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东南

宫中的事变于情于理, 与殿中尚书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然而那支礼箭却如同蜱虫饮血一般,若不小心摘除,腐烂的脏器便会埋入血肉, 携带终生。

“尚书。”

陆昭从甘泉宫寝殿返回议事堂,廊下迎上来的便是张牧初。张牧初急匆匆向陆昭行了一个军礼:“如今宫里面杨宁控制了永宁殿, 其他地方仍都是我们的人, 世家子弟们目前已被转入黄门北寺狱。”

“哦,他们倒是机敏。诏狱有诏而成狱,皇帝大概也不想担此干系。中都狱关押朝臣与地方重臣, 他们可不想和方镇沾上什么边。廷尉狱呢,是姜弥的底盘, 那就更不合适。”此时雾汐也已经侍奉在侧,陆昭半是讲解半是提点。

她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流露意料之外的神情, 先坐下将几封报本读完,而后端起茶盏, 一不疾不徐地问道:“黄门北寺狱,那是东汉为党锢之祸所设立的名目, 杨宁他们这次真正想用的怕是结党营私的罪名。”

张牧初道:“尚书可猜着了。那几个子弟被杨宁辖制后, 便自创了一个十烈的名号。陛下愤慨,直接将这些人投入了北寺狱,名头就是结党。”

党锢之祸乃是东汉一朝最负盛名的皇权与世家豪族的一次火拼, 而被写进史书唾骂前年的宦官们不过是皇权在穷途末巷里所能找到的最后的执行人。于天理、于大义,皇帝理应居于世族之上,但是当皇帝面对的是一群有地盘、有文化、掌控舆论并且有着盘根错节的网络关系时, 便注定处于下风。世族们拥有批评权, 假以冠冕堂皇的措辞,随后义正言辞地去伸张主旨, 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便是党锢与皇权的对立。

如今的局面显然被有心之人刻意抬高,以讽言党锢之祸。年轻人多有意气之争,言辞自然也难免激烈,充满抨击色彩。况且即便这些殿前卫没有什么政治言论,在许多人眼里也早已认定是陆昭的党羽,在此事上自然也会加重这一色彩。

虽然陆昭这一局直接造成皇帝和李氏的政治威信,但是也必须要承担选择带来的成本与诸多后果。对方敏锐地抓住殿内世家子弟侍卫这一细节,也是打定主意要生出一些事端。不过陆昭也并不打算在事件问责本身做文章,这些人的背景才是她真正的战场。以此布置而打出此次行台归都最后的胜负手,才是陆昭掩盖在所有操作下最深层的目的。

“用刑、逼供有没有?杨宁他们有没有联系上这些子弟家里人?”

“那倒没有。杨宁哪有这门路,倒是李氏府上颇为活跃。”虽然陆昭有信心,但张牧初汇报此事的时候也是忧心烈烈,“听说陇西李氏已经有人入城了,攀附之余也是要提供彭家的一些劣迹,供他们发难。好巧不巧,彭女尚书竟先回来了,执了太子手令入宫。永宁殿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此案审讯议程应对如流,那些狱中子弟知道了,还封了个她一个巾帼廷尉的名号。”

彭耽书既任女尚书,原本就有辅佐皇帝政务之职,如今太子也不在行台,留在金城自然也不合适。先前陆昭父亲书信请耽书母亲一家人进京,也是为了谈论婚事。

陆昭喝着茶,忽然一笑:“年轻人动动嘴皮子多大事,倒值得他们费那么多心思扯到地方乡党里头去。既这样,就让耽书再多撑片刻吧。若真能撑到了各个方镇出手,我来保她去当真廷尉。”

张牧初笑得无奈,张口闭口年轻人,明明你自己也是个年轻人。

深夜时分,永宁殿偏殿里,零星臣僚缓步行出。在前方的王谦、吴淼等人尚能互相依礼作别,但是最后主持这场议事的杨宁走出后,众人却纷纷没有见到一般,迅速转身离开。

此次议事,司徒吴淼、尚书仆射王谦、廷尉姜弥与尚书中书两台人员悉数到场,所讨论的议题则是殿内子弟的定罪与处理问题。会议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然而结论观点却寥寥无几。高位者缄口不言,保持着难得的默契,即便是隐晦地表达出了意见,但问道具体的定罪条目时,却开始互相推诿,拒不表态。

按照皇帝以往的意图,李氏多半也会出场这种场合,但今日皇帝并没有派人去请李氏,也是害怕再度刺激各方。

“子恭可否暂且留步,某有事想要请教。”迫于陆昭即将回宫的压力,杨宁也是没有办法。如今拘押子弟中有陈留王氏,而王谦也是唯一能够见到的一个商谈对象。如果他不能探听出这些人家的想法与诉求,那么这些子弟就算现在被关起来,来日也要原封不动地请送回去,完全失去了此举的目的。现在皇帝已经表态不会过多介入,无异于是将他作为肇始者放在火架子上烤。想至此处,他也十分后悔当时与皇帝言语上的对立。

王谦闻言也收住脚步,向杨宁施了一礼,欠身微笑道:“请教谈不上,卫尉请讲,晚辈恭听。”

杨宁思忖片刻,而后抬手道:“既如此,不妨过府一叙。”

王谦也是应许,旋即与自己的属官作别,随同杨宁来到了卫尉署衙。

待房中只有两人,杨宁才开口叹息:“今日殿中纷乱,实在骇人听闻。我命人拿捕各处闹事者,后来才听说仆射族人也在其中。殿中尚书府,我是不敢过问,只托请王谌王参军前去照看一二,所幸无恙。”

王谦与王谌是堂兄弟,然而世家树大根深,虽然同气连枝,但所趋所向也各有不同。现下王谌并未有所表态,王谦自然也不会说出任何有偏向性的意见,以免被人利用,倒引起家族内讧来。

王谦只是笑了笑:“口舌之快,身遭狱殃。封邑之论,血溅朝堂。世家子弟教养,多盼日后显用,想来各家虽扼腕缅怀,也会对此事深思一二吧。”

杨宁先是愣怔片刻,只觉得王谦所言似乎藏针未刺,随后又试探问道:“今日陛下不豫,想来也是缅怀于此,担心方镇……”

王谦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随后走到房间的东南窗前,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气,而活慢慢呼出:“东南尚有清风来,令人倾心啊。”

杨宁皱眉不解,抬头向东南看了看,又环视房间四周转了一圈,觉得东南并无不同,只得硬着头皮答了一句:“夜晚风冷露重,仆射也不要太贪凉意,保重身体啊。”

王谦先是一愣,而后笑着将窗关上,似乎又将话题又转回到政事上:“司空国体之藩篱,尚书百官之表里,此案若能取言其一,倒也不失格体。”说完王谦环视了一回杨宁署衙,而后道,“卫尉九卿之贵,只是随堂陈列未免太过寒简,王门尚有一二雅器,若卫尉哪日有意,可着人登门来取。今日夜深,晚辈也是精神难支,暂请告退,还望卫尉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