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人论

魏帝侧卧在榻, 隔着屏风,撒漏的月光化成一片虚白。迷昧之中,他仿佛透过屏风看到了那扇高大的殿门, 和煦的春日下,飞花四散, 宫女和内侍猛烈捶打着殿门。冰冷的刀刃滑过血肉, 噗嗤噗嗤的声音不住地在耳边缠绕。那名柔弱的小侍女似飞奔向他,祈求主上的庇护,却被作乱者手中的刀拦腰而斩。他灵魂出窍一般, 站在那片光中,回望着伫立在殿中的那个帝王, 只见那衣袍和血肉渐渐裂开,殷殷鲜血从腹部流出, 灰白色的皮肤,暗青色的眼周, 行尸走肉般的意态,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一遍又一遍的重演。

魏帝猛然醒来, 四下安静的很,唯有几声凄凄虫鸣。听到动静的宫人逐一掌灯前来察看,明黄的烛光渐渐从外殿涌入帷帐。魏帝看了看不远处的衣架, 曾经溅上鲜血的玄色袍服仍吞纳着一切黑暗,没有任何的变化。

次日早上,刘炳小心侍奉者眼睛虚肿的魏帝, 甚至每一道汤药都亲自尝过, 确保温度适宜后才奉道魏帝面前。饭桌上,魏帝漫不经心地用着粥, 听着绣衣御史属的人进来回话。

陆家掌控禁卫,绣衣御史属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活动,所报乃是近日在各处走动的所闻所见,这些于陆昭来说也不是秘密。韩任既亡,继任者是汪晟,年轻俊美的太监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对于沉浸在病痛中心力交瘁的帝王,也是一种慰藉。

“李氏奉陛下令旨出宫照顾太子殿下饮食起居,果然开口求了情。今日一早入宫前,便去了廷尉属,告诉薛琰,会把他保下来,但也提了个条件。”汪晟正说着。

魏帝用完了粥,又服了一回汤药,正在桌子上寻找蜜饯等物。汪晟一眼发现了那只盛放果脯的攒盒,在众人仍未发觉时,抢先一步将攒盒捧在手中。刘炳正要前去接过,却见汪晟将攒盒随手交给了自己带的小内侍李福,当即遍沉下脸来。

李福见刘炳不豫,也算乖觉,连忙躬下身转而交给了他。

刘炳笑吟吟接过,随后奉到魏帝眼前打开,在魏帝拾取一枚果脯后,继续站立在皇帝身后,目光意味深长地望着这位新上任的绣衣御史。

“什么条件?”魏帝被侍奉得妥帖了,精神也振奋了些许。

汪晟一边将一份密章送至魏帝的案前,一边道:“陛下知道,薛家原来在南北军宿卫里头也是有些人的,李氏向薛琰要了一份宿卫部将的名单。薛琰出狱,至少也要夺职禁锢,他在京畿的那些部曲和在宫中的宿卫,李氏想要接掌过来。”

魏帝笑了笑:“她如此,倒也不是完全糊涂。你先下去吧,让你的人继续看着她。”

汪晟离开后,魏帝在刘炳的服侍下换上朝服,他策动李氏出宫去找太子,能够取得这样的成果,心中也不乏欣喜。薛琰自知官位难保,为了不让自己手中的力量让其他关陇世族分食,提前交予了李氏,最大限度保全了自己。毕竟曾经也是关陇世家中第二显赫者,树大根深,这点家底还是有的。而这些部曲和宿卫,恰好陆昭并不敢直接插手。

陆昭如今已掌握几乎所有禁军,加录尚书事,一旦插手这部分力量,会更给人以陷害世家夺取部曲资源的负面印象。这对于刚刚联合在一起的组织架构是极为危险的动作,人心可能顷刻离散。

如今李令仪能够掌握这部分力量,也是在他意料之中。毕竟薛琰任京兆尹,人在宫外,即便在宿卫中有人脉,由于这一道宫墙的隔阂,既不能快速集结起来,也不方便遥控,反倒是落入李令仪手里才能发挥更大的价值。

而且由此一来,众人的关注点也会集中在李令仪的身上。台省即将展开一场针对薛琰一案的议会,届时各方火力相交,李令仪自身也要承受所有的攻击和吞下这股力量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而这样的恶名、恶事加身,也会使她衰弱,政治寿命更加短暂。最后,这股力量终会由站在她身后,双手干干净净的太子全盘接手。

“太子既不能出席,刘炳,你去通知李氏今日随行,参与此次听政。”魏帝理了理朝服僵硬的领口。新浆洗过的衣服,虽然不适,但胜在利落美观。

今日大朝,一众公卿悉数到场。李令仪的车驾远远跟在皇帝銮舆后面,待行至朝议的大殿后,才有侍者下令落车,扶李令仪走至殿前,位列于百官的旁边。朝中人虽不满李令仪者大有人在,此时却没有人敢对她指指点点,甚至有几位臣僚还走上前来施礼问候。

李令仪也一一作答,不过她明白,这些人的恭敬姿态并非因她自身。她身后站着的到底是皇权。且薛琰被陆归私拘一事,众人也是疑虑重重。在没有弄清楚陆家是否想要一家独大之前,对于挑起事端、斡旋其中的她来说,也不必早早得罪。

随着行台大部队毗邻京畿,朝中的事务也比以往更加繁忙,再加上太子大婚在即,诸多事宜需要筹备,因此各部曹也是一脑门的官司,难见轻松之态。

魏帝既已上座,旋即望向站在吴淼身后的廷尉姜弥道:“廷尉,京兆尹一案审理的如何了,其中详情是否已经查实?”

姜弥上前一步,将卷宗与车骑将军陆归的自陈书一并交付给掌事内监,随后手执笏板,回答道:“臣已询问前京兆尹,并将涉事诸家盘问过,车骑将军亦有陈词,可谓三方各有所言。因车骑将军、京兆尹皆有从公开府之位,又俱是戚族,各有功勋。依照律法,二人皆在八议之列。因此臣不敢擅专,恭请陛下与诸公量裁。”

各方陈词摆在了魏帝的面前,魏帝先看了看薛琰的陈词,又将车骑将军所书略览了一遍,遂笑着望向与吴淼同立于前排的陆昭:“殿中尚书与车骑将军翰墨笔法皆秀于众人,只是殿中尚书独善于藏锋,车骑将军倒是不失意气啊。”

陆昭闻言后低首出列,拱手道:“臣惭愧。所谓高牙大纛,堂堂正正,攻坚而折锐。若藏锋敛锷,虽可出奇制胜,却如珠之走盘,以道学而论,终是有失。”

魏帝闻言自是一笑,旋即再点了一句:“高牙大纛固有一日之长,但珠之走盘,开始虽难见其妙,然探之愈深,引之愈长,自入堂奥。此非道学之论,而是人论也。”

陆昭明白魏帝的用意,魏帝看似在说翰墨笔法,其实是在借此加重兄长嚣张跋扈的印象,并且将她也描绘成一个城府极深之人,以此挑弄各家对陆家的警觉性。继而,魏帝便可在后续薛琰一案上占据从容之地,观看各家内斗。不过陆昭也断不能让此计得逞,闻言后假装老脸一红,再度拱手道:“墨法方圆既是天地方圆,陛下行堂堂正正之道,怀藏珠玉……” 陆昭说至此处是特意顿了顿,转首看了看侧边的李令仪,随后继续道,“以朱墨圆绳,维规矩平衡之道,因此坐拥天下。车骑将军与臣唯有对陛下仰止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