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 千秋罪人(第2/4页)

张安世道:“没有查,怎么知道你有没有罪?来啊,请他们一边闲坐,派人去查抄他们的家。看一看,他们是否有隐田,又是否有隐户。再有……征丁的事,有没有他们的一份。再去查一查,平日里是否有为祸乡里的恶迹。尤其是这隐户和隐田,这本都是朝廷的税银,却被他们隐瞒下来,使朝廷遭受了巨大的损失,这是什么罪?”

“这是欺君罔上,是盗取国库。往重里说,朝廷和官府的税赋,他们都敢盗取,胆大包天到这样的地步,我看……他们甚至敢谋反。所以,再好好地查一查,他们的家里,是否私藏了兵器和刑具。没发现,就以欺君论处,一旦发现,治谋反罪,抄家,杀头,流放,该怎么治罪怎么治罪。”

“喏。”

那夏昌听罢,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隐田和隐户,乃是最常规的操作,大家平日里,就没有不干这事的。

而且这种事,也是内卷。

但凡有乡贤,稍稍有一丁点的良心,觉得朝廷和官府有难处,寻常小老百姓都要承受如此重税,他们多少也该缴纳粮税。那么……别人都不用交,偏你一人交。人家一年可攒一千石米,可你只有六七百石,一遇到什么灾荒,人家粮仓里都是粮,你家又有多少粮?

最后的结果……这种良心根本一钱不值,因为十年二十年之后,人家靠着这种积攒,借着灾荒大量的兼并土地,到时拥有的土地可能就是你的三倍五倍甚至十倍,慢慢地和你拉开差距之后,只要你家里遭遇一丁点的危机,就可能家道中落,其余的士绅会像秃鹰一样,将你家的土地啃食得一干二净。

是以,土地的积攒和兼并过程中,本身就和原始资本积累一样,本身就是一种零和游戏,所谓有良心的士绅,不过是平日里不交税赋,到了灾年时大肆兼并破产农户的土地,而后再拿出一丁点的钱粮来,施一些粥水而已。

哪怕是这样的慈善,也是有相应报酬的,因为任何大灾之间,鼓励士绅和乡贤们做善事,往往朝廷和官府,都会有相应的监生名额赏赐,或者是其他方面的关照。

怎么可能纯粹去做善事?

那不成了败家子了吗?

在古代乡间的秩序之中,家族的利益,才是一切的根本,决定一个人品行的,永远是一个人是否能够最大化的给家族带来源源不断的利益!

哪怕是一个人想要发善心,一旦过了头,必然会遭到整个家族各房以及叔伯、兄弟们的极力反对。

人的属性,反而会逐渐退化。

这就颇有一些后世所谓的大公司一般,所谓的总裁,必须符合股东利益一样,一旦违背了股东的利益,可能他做了一件好事,可实际上,在他的那个圈子,注定要臭名昭著。

说穿了,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游戏规则,才制定了此等的乡间道德标准,也有了与之匹配的所谓家法和族法的机制,在这个基础上,才诞生了类似于孔孟之道的理论基础。

莫说是宁国府,就算是全天下,有几个家里没隐户和隐田的?

至于武器和私刑的工具……

谁家没有?没有这些的话,家法和族法怎么有威慑力?不听话的佃户,又如何处置?

夏昌此时大呼道:“你们这是要逼死我等百姓,这是要……”

张安世上前一步,他心中早已火起。

我张安世够缺德了,你竟是比我还缺德,我张安世尚且还知道自己缺德,所以不敢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平日都夹着尾巴做人,从不振振有词的假装自己是什么善人。可这老狗,得了天大的便宜,还敢自称小民?

张安世上前,啪啪啪啪……

反手就是六七个耳光下去。

这夏昌一辈子,也不曾受此侮辱。

张安世道:“老狗,再敢喋喋不休,便剐了你。”

于是夏昌等人,再不敢开口,只是一个劲的垂泪,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和冤屈。

朱棣厌恶地看了这些人一眼,随后道:“蹇义在何处?”

说着,继续进入这府邸的深处。

等抵达了廨舍后,这里早已被人围住。

有人踹开门。

朱棣步入其中,便见这房中,一人吊在了半空,晃晃悠悠。

蹇义……上吊自尽了。

朱棣只皱眉。

“畏罪自杀。”朱棣不屑地冷笑一声。

倒是杨荣、胡广人等,虽已知蹇义罪孽深重,可毕竟平日里有一些友谊。

当下,不禁眼圈微红,只是强忍着,别过头去,不忍见这位吏部尚书,如此狼狈。

夏原吉更为伤心,因为……太祖高皇帝的时候,蹇义和夏原吉就被人称为二君子,当初的时候,二人曾共饮,一同盟誓,要匡扶天下,将来若能进入中枢,必要为苍生立命,要立不世功。

那时的他们,都曾年轻,意气风发,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骄傲。

他们是人中龙凤,是青年才俊中的翘楚,他们读到天下兴亡时,会落下眼泪,谈及百姓疾苦的时候,会痛不欲生。

他们甚至因为如何减轻百姓们的徭役,秉烛夜谈,说到兴奋处,以茶代酒,大呼痛快。

可如今……夏原吉所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身败名裂的蹇公。

张安世上前,看到了案牍上,有一张便笺。

他取了便笺,只看一眼,而后送到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接过,低头一看,便见这便笺上写着四个字:“千秋罪人!”

朱棣漠然地看着这四字。

所有人沉默了。

“蹇公……蹇公……”夏原吉终于无法忍住,突的嚎啕大哭。

他抢上去,一把要取下蹇义的尸首。

几个校尉不得不上去帮衬,尸首取下来,夏原吉唯恐有人看到此时蹇义自尽的丑态,连忙用自己的长袖,覆住蹇义狰狞的面容。

张安世索性取了一张方帕,让人送到夏原吉的手里。

夏原吉小心翼翼地用方帕给蹇义覆脸,摆放稳妥后,又禁不住嚎啕大哭。

朱棣大怒道:“哭什么,此等万死之人,该当如此。”

可夏原吉收不住泪,只是捶胸跌足,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泪水,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张安世道:“陛下,据查……”

他顿了顿,接着道:“蹇公虽为吏部尚书,可家中并没有多少余财。上一次抄家,从他家中所抄来的,最名贵的也不过是价值三两银子的砚台,其余多是一些书籍,再无他物。他的妻儿……平日里生活,也只比寻常百姓家要殷实一些,臣还听说,当初太祖高皇帝和陛下都曾给过他不少厚赐,他都拿去周济一些来京城科举,穷困潦倒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