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谢印雪闻言斜乜秦鹤一眼,抿着唇瓣没说什么,慢悠悠挪开脚。

可如果眼神能说话,秦鹤觉着谢印雪肯定已经骂了自己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也滚”。

好在谢印雪是个体面人,开口语气温和,十分文明:“不是说仅有一个人能得长生吗?他还留在这里作甚?”

秦鹤服了:“行行行,我这就让他走。”

卞宇宸却猛地仰起脸,死死盯着谢印雪问:“谢印雪,你在那里面都看到了什么?”

谢印雪用卞宇宸的孙子身份提示他:“你的曾祖父曾祖母们。”

许是清楚自己在这儿逗留不了多久了,卞宇宸没再和谢印雪争辩,抓紧时间追问:“你都不会觉得愧疚吗?”

这一言论叫谢印雪倍感新鲜,他眼中流出几分讶意,反问卞宇宸:“你都不会觉得愧疚,我又为什么要感到愧疚呢?”

“在金字塔里时,你说我磕头磕的好,问我是不是练过,还记得吗?”

“……我得给十三们上香,怎么能不练呢?”

“人心真是复杂,看别人死我无动于衷,我以为我心够硬,可我养的狗死了,我依然会难过……”

卞宇宸喘着粗气,目光涣散,神情恍惚,音线也发颤抖不稳:“我有愧的……我心中有愧……我怎么不会觉得愧疚?”

为他死去的“十三”有很多,但他记得每一个十三的模样,也记得他们是怎样为他牺牲的,所以他们死去后,他会为他们立坟磕头上香,帮他们达成生前所愿,日日夜夜在心中感恩,未曾有一刻遗忘过他们,这也能叫没有愧疚吗?

然而谢印雪高高在上,俯视着他说:“你那不是愧疚。”

“——你是孬,是窝囊,是废物。”

【孬】这个字,意指无能、怯懦。

谢印雪认为,用它来形容卞宇宸,正正合适。

他虽不知道卞宇宸在独属于他自己的无间地狱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可看卞宇宸如今脸色神情,答案并不难猜——他要看着在乎的父母、师父、至亲一次又一次在自己面前辞世故去;那同理,卞宇宸十之八九也会看着十三们一遍又一遍在他面前惨死殒命。

卞宇宸对十三们有愧疚吗?

有必然是有的,不然他也不会在失落之地神庙副本中,任一个十三留在那里予他自由,更不会在无间地狱的循环轮回里,屡屡再见每一个十三。

但这些愧疚始终不会太多。

卞宇宸放弃长生,原因全在于他是个孬种。

他不过是发现了所谓的“长生”和自己预想中的不一样,它不美好、不快乐,只是一场折磨心智令人痛苦的悲剧循环,因此才怂了,后悔了。

是成也“十三”,败也“十三”。

卞宇宸自私自利的本性,早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忘私为公,毫无芥蒂为了整个卞家奉献自己。

而卞家用“十三”们的尸体和枯骨,把卞宇宸推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高度,最后却要他一人困在无间地狱里永受折磨,留卞家活在人间纵情享乐,他又怎么会肯啊?

——若我身在地狱,你们也要不得好死。

“你也许了他百年长寿,一生无忧,来世再入簪缨之族,钟鼎之家的诺言吗?”叫卞宇宸滚蛋后,谢印雪问秦鹤。

“是啊。”秦鹤长脖高昂答道,“我很讲究公平的,给你什么,我就给他什么,怎么?你也想反悔了?”

谢印雪噙着笑,不以为然道:“你又不会兑现,我有什么好反悔的?”

被拆穿了真相秦鹤也不意外,还继续撺掇说:“给他的许诺我是不打算兑现,但你我是打算的呀。”

这句话谢印雪倒是信的。

卞宇宸无能,秦鹤耍赖不认账,他又能拿秦鹤怎么办?

至于他谢印雪,那可就不一样了。

青年唇角浅浅勾起,神情似笑非笑,用耐人寻味的目光把秦鹤从鸟头到鸟爪上下扫了一遍,然后挑眉做出浮夸的恍悟模样说:“噢,原来你也孬啊。”

秦鹤:“……?”

仙鹤挥起翅膀,才梳顺不久的翎羽倏地炸开:“……谢印雪你!你好生放肆,竟敢这么跟本座说话!”

谢印雪没被秦鹤唬住:“你一个人应该打不过步九照吧?我和他三七开——三分钟能杀七个他。所以我劝你谨言慎行。”

太猖獗了!

太嚣张了!

这世上还有人能治治这厮吗?!

秦鹤想了又想,思了又思,也解不出来问题的答案。

他为什么要给谢印雪兑现诺言不给卞宇宸兑?

还不是因为卞宇宸那边不兑现也放不出个响屁,而谢印雪这边不兑现的话步九照会闹个鸡犬不宁。

说到底,还是步九照最孬!

赫赫有名凶兽穷奇都能被谢印雪一介凡人打得三七开了,他不是最孬的谁是?!

谢印雪赶狗似的摆摆手:“行了行了,把我送回无间地狱里去吧,我还要去给我妈送花。”

骂了他还想回地狱?

秦鹤嗔视谢印雪:“你想的美。”

谢印雪:“?”

谢印雪疑惑:“连下地狱都不让人下了吗?”

“你那是下地狱吗?”秦鹤质问谢印雪,他算是看清了,“你是去郊游玩狗的。”

谢印雪说:“我不玩狗了,你让我回去。”

秦鹤拒绝:“不,你做梦。”

谢印雪:“……”

仙鹤展开翅膀,像是罩住天地的笼:“你就待在这里。”

谢印雪有点嫌弃:“我觉得这里没有无间地狱好,我还是想待在无间地狱里。”

谢印雪以为他是菜街卖肉的摊贩,在这挑肥拣瘦吗?

秦鹤无视了谢印雪的挑三拣四,说:“这里是镇锁千秋图。”

镇锁,即镇压禁闭。

千秋,为岁月时间。

而时间无身无形,要如何镇锁?何人能够镇锁?

“人间有诗云: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秦鹤弯下鹤颈,拔出一根上白下黑的翅翎放到谢印雪面前,随后一阵金芒忽闪,那根尾翎便化作了支身如羊脂,毫锋若锥的玉笔:“纸上画中无岁月,笔墨一落锁千秋——”

“不入轮回是长生,千秋不变,亦是长生。”

秦鹤再一灰翅,将玉笔拂到谢印雪脚边:“镇锁千秋图是一道法器,锁长生里的所有副本,其实都是画在镇锁千秋图上的画,入画者不在三界,不在轮回……”

谢印雪俯身半蹲捡起玉笔,打断秦鹤道:“所以步九照逃出长雪洲后,你就一直把他关在这里面吗?”

“不是我关的他。”秦鹤澄清,“这道法器关不住任何人,入画者须是自愿,若不愿,随时可以离开,步九照是自愿待在这里面的,因为我和他互立魂誓,只要他能找到一个人,愿意代替他永远待在这画中,他便可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