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人心中的成见像是一座大山。

没来由的,楚维阳凝视着青荷姑娘,忽地想到了这么一句话。

四目相对间,两个人的心绪在无声息的交流着,那不仅仅是目光对视之间的力量,更因为那悬照在楚维阳心神之中的符咒,实则早已经将两个人神魂的气机牵系在了一起。

只倏忽间,青荷姑娘就像是洞悉了楚维阳在想些甚么。

霎时间,她的脸上,那红润的气血颜色似是要一点点褪去,可紧接着,许是百花楼中长久修行的光阴岁月带给她的底气。

忽然,青荷姑娘竟伸出手,缠绕在了楚维阳的肩头与脖颈后面。

于是,这样面对面贴的愈发紧实。

两人已经能够清楚的感应到彼此那温热的鼻息。

头一回,楚维阳发觉,那地脉火煞法焰的照耀,竟也能教人这般发躁。

分明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可楚维阳竟觉得四下里不再寂静,恍若是有沉闷的跳动声接连的响在耳边。

下一瞬,方见眼前的鲜艳的唇齿微微张开。

“楚师兄,让我唤你一声楚师兄罢,青荷总是觉着,这人与人漫漫光阴里许多年的事情,不都是从头一回见面时就注定的;咱们俩头一遭见面时,就你想着杀我,我想着算计你的,谁也没给谁留下一个好的念想。

我知道,若不教你知晓这背后的许多因果干系,你就永远不会对我放下警惕心思,可有些还不能说的话,没到该说的时候,天打雷劈,我也无法开这个口,否则害了你,也要坑苦了我。你瞧,这事儿就是这么为难。

可是我不甘心,都到这个份上了,我总想着,教你真个瞧一瞧我的心意……”

正说着,最后青荷姑娘的声音愈发低沉,复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去了。

但是已经有变化真切发生!

那变化真切的发生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发生在悬照的符咒上面!

第一次,楚维阳不只是从那悬照的符咒上真切的感应到了青荷姑娘的情绪,更像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一样,凑近好似是磨砂一样的粗粝镜面,一点点观瞧见了些光怪陆离的画面。

那不是青荷姑娘的记忆流淌,但却也是心神思绪的显照!

一个的人情绪或许尤能粉饰一二,可一个人的心神思绪,一经洞照,却注定是真实不虚的!

楚维阳因着这种变化而感觉到了震撼,复又因着这种震撼而陷入了沉默。

这几乎是他无法做到的事情。

一念及此,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将一缕神念凝聚而来,一点点朝着自己心神之中悬照的符咒探去。

起初时,是表面上萦绕的灵光,一缕缕玫红颜色的稀薄雾霭,似是印证着青荷姑娘的某种情绪显照。

再紧接着,是那些真切的,光怪陆离的朦胧模糊画面,忽地从符咒中消失了去,可是随着神念的牵系,却十分真切的流淌在了楚维阳的心神思绪里。

倏忽间,那符咒本身甚至都是猛地一沉。

伴随着一缕神念的贯穿,那符咒似是有着些许崩溃的趋势,可仔细看去时,又似是融化开来。

仿若是早先时法剑的禁制融化,炼入了楚维阳的心神魂魄中去一样。

这似乎是同源而出、一般无二的变化。

符咒不再只是完整的符咒,楚维阳恍恍惚惚中感觉,那符咒中的一部分,已经彻底化作了楚维阳思绪之中的某些本能。

甚至这一瞬,恍惚之中,教楚维阳有了一种感悟,似乎若是再凝聚一缕神念来,还能够更深入那符咒中去。

真正的叩开了一道门扉,窥见全新的境遇。

果真,要教我瞧一瞧你的心意……

青荷姑娘用这样具备着莫大勇气的方式,将横在楚维阳心神思绪之中的那座“成见”的大山抹去了。

“青荷……”

轻声念着,楚维阳的声音甚至都变得有些干涩起来。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继续说些甚么,他忽然间发觉,那涌上喉咙的千言万语,尽都无须再去用言语诉说了。

心念的流转间,楚维阳的思绪,尽都化作一道洪流,涌入了符咒之中。

再看去时,青荷姑娘的脸色,端是红的像熟透了似的。

此时无声胜有声。

旋即,楚维阳抬手一招。

那悬在半空中的山河簋倏忽间倾倒。

水火两相灵光兜转着,裹挟着内里显照着五色明光的宝药,倏忽间跃入了楚维阳的口中。

下一瞬,楚维阳的目光复又看向了青荷姑娘。

这宝药,须得是分食之。

因是,楚维阳缓缓地低下头去。

同一时间,那缠绕在楚维阳脖颈后的白玉般手臂也轻轻用力。

唇齿相触。

倏忽间,宝药融化开来。

这会儿,许是那刺骨的寒意又涌了上来,楚维阳抱着怀中的青荷,只觉得她忽然间又颤抖得厉害了起来。

道殿的角落里。

无声息间,盖在大瓮上的符纸忽地被一道碧光刺破,再看去时,约莫手腕粗细的白玉毒蛇吐着蛇信,正要腾跃而起。

可倏忽间,它像是瞧见了不远处的楚维阳。

紧接着,玉蛇大半个身子躲在大瓮里面,只探着脑袋,躲迷藏似的瞧着不远处渐次重叠的身形。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

外海深处,百花楼船舫,顶层。

悠长的琴声回响在幽寂的房间里,诉说着抚琴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思。

正中央的屏风前,那罩着黑色纱衣的,正是心神犹自有些恍惚失神的师雨亭。

紧接着,重叠在那若有若无的琴声里的,是屏风后那宽大的云床上面,慵懒的女子窸窸窣窣坐起身来的声音。

紧接着,那慵懒却又好听的声音响起,彻底盖过了琴声。

“徒儿,怎么这会儿还有心事?是担忧你那徒弟青荷?还是担忧这外海的灾劫?”

闻听此言,师雨亭兀自喟叹着,终究还是将手从琴弦上挪开。

“许是都有,可这百界云舫是六师叔拿来准备证道的宝器,有它的庇护,外海的灾劫也不是我这样的小辈该忧虑的事情;真个说起来,或许我心中担忧青荷那孩子要多一些,到底是失散在外海,那孩子,总觉得自己是个怎么样、多有心机的人,可真撞上了事儿,六神无主,难免要凭着自己性情,不管不顾的生闯过去……”

说及此处,师雨亭又颇感慨的摇了摇头。

闻听此言,反而是云床上,那层叠经幢里的慵懒女人笑了起来。

“咱们这一脉可真真是有意思,一个雏儿满腹心事的担忧着另一个更年轻的雏儿,哈!生像个笑话似的,干脆摘了这百花楼的牌子得了!丫头,这天底下七情六欲里边的事儿,从来都不是谁手段高明,谁就能一直赢下去的,若真的如此,百花楼早就已经是南疆诸元门魁首了!有时候真心换真心,那才是长长久久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