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嵯峨

长孙蛮的视线渐渐模糊。

这七年来,她从没见萧望舒哭过。她娘是朝堂里声威赫赫的长公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几乎所有人,包括长孙蛮在内,都没看见过萧望舒的失态。

可在今天,她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公主娘,疯魔了般嘶吼。她丢掉了公主之尊,像一只鲜血淋淋的兽,被逼迫着强行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幽州医士来得很快。他们急匆匆小跑过来,待瞧清车辙上蹲着的小姑娘后,纷纷步子一停。

长孙蛮匆忙别过脸,爬下了马车。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谁知道越抹越多,鹅黄色的绣缎洇着水渍,一圈又一圈,湿哒哒贴在腕上。

医士们互相看了两眼,不敢多话,皆提着袍子上了马车。

等人都进去了,恐惧漫上心头。长孙蛮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呜咽出声。

离得近的两位统领兵戈一顿。匆匆望过去,看见小郡主蹲在骏马前,金豆豆落了一串又一串,满脸泪痕。

王野狠狠压着剑,厉声朝何错叱道:“让开!”

何错咬牙,恶声喝道:“你带人退后三丈!否则谁也别想好过!”

王野眼睛暗红,额头上青筋横露。他暴喝一声:“殿下还在车中,我怎可退让!!”

也就是这一声,惊醒了哭泣的长孙蛮。

她爹娘无暇分身,她不能躲在这里哭。哭泣没有任何作用,它只能使人意志消沉。

情绪来得快,压住得也快。长孙蛮使劲擦了擦脸,通红着眼,看向那群缠斗的人。

她噔噔几步疾走过去,扬声唤道:“你们不要打了!”

奈何无人听令。

何错王野两人更是往外挪了几步,生怕剑风凌厉,不小心扫在她身上。

长孙蛮差点再次气哭。她气他们分不清局势,更气自己没用。以前不好好学东西,净做些调皮捣蛋的事,到如今危难关头,说什么大家都不听,都把她当三岁小孩儿来哄。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必须要阻止这场乱斗。

长孙蛮咬紧唇,揉干眼睛里的泪水,仔细瞅准两人剑招。逮着空子,一个箭步冲过去,她抱住了王野的腿。

何错刺来的剑锋生生停住。

“郡主!”两人放下手,心跳漏了好几拍。

王野更是蹲下身抱起她,满是着急:“郡主,可伤到哪里了?您怎么突然跑过来,刀剑无眼,要是一不小心伤到你…”

“要是伤到了我,你们不就满意了!”

“郡主!”此话诛心,顿时让两人脸色大变。

长孙蛮扭过头,没再看他们。她朝旁边缠斗的两方人马喊道:“都停下来!不许再打了!”

大概是两位统领已经罢手,不一会儿,众人都收起了兵刃。

王野紧了紧下颚,道:“郡主……”

长孙蛮趴在他肩头,毛茸茸的碎发轻轻扫着。

许是哭得狠了,她声音里犹带哭腔,“你一直保护阿娘和我,很辛苦,我知道的。可是现在不能打,阿娘病了,病得很严重,我们必须要走到洛阳去。公主府的人已经不多了,再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你们不相信阿爹,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

这一番话说得在场人无不动容。亲卫们有人抬起手,抹了把脸。王野轻轻拍着小姑娘的背,深吸口气,道:“郡主,我们只是太担心殿下了。我们没有不信任您。”

“那你让他们退后。”

王野默了下,他深深凝视一眼马车,颔首:“听郡主令,所有人退后一丈。”

何错皱眉,刚想提醒是三丈开外,就见长孙蛮瞪他一眼,瓮声瓮气说道:“你别说话了!我阿爹让你押人,你就喜欢茬架!冯远要是跑了,我唯你是问!”

何错正色:“郡主放心,冯远今年五十七,他是跑不过我们的。”

“……。”

长孙蛮本来还十分郁结,听到他这么说,又好气又好笑,转脸趴回王野肩头,疲惫地歇口气。

……

车厢内,医士们一个在忙着扎针,一个在忙着把脉。还有一个在旁边写方子,就是手抖得不行,纸上歪歪扭扭的字活像蝌蚪。

没办法,谁也承受不住化身活阎王的君侯。

长孙无妄坐在窗下,他淡淡垂着眼睫,虽然没朝这边看来,但眉宇间戾气森冷,任谁望一眼都会胆寒。

三个糟老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摇摇头,却又不敢过去说。只好把目光放在另一个年轻小伙身上,蹒跚着步子蹑过去,小声道:“秦互啊,你来看殿……”

结果烫手山芋还没扔出去,秦互就自顾走向车中央。

长孙无妄眉头一动,掀眼看见他捡起地上的碎碗。

秦互就着瓷片上的药汁,仔细闻了闻。接着,手指头往上一抹,送入嘴里。

长孙无妄心思猛沉,“药里也有问题?”

所有人都以为,萧望舒这般疯魔,只是因为冯远的那番施针刺穴。

舌尖的药味儿慢慢分散,秦互眉头紧皱,忽而又顿时一松。

他抬头回道:“君侯,药里被下了曼陀罗。”

“什么!”三个糟老头子大汗淋漓,砰砰砰跪在长孙无妄面前,“君侯,曼陀罗奇毒无比,殿下身子本来就弱,中了此毒,只怕,只怕……”

长孙无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三个老头儿支支吾吾。还是秦互一声轻笑,打破了车厢内逼人的威压。

他朝长孙无妄拱手道:“君侯,冯远可能是怕人察觉,药里的曼陀罗极其轻微,所以医士们看诊也没有察觉出来。曼陀罗虽是剧毒,但用量不多的情况下,仅会使人惊梦产生幻觉。殿下现在只需要好好静养,等会儿吃些安神的药,睡上一夜便好了。”

长孙无妄总算移开了视线。

他注视着眼前这个举止洒脱的年轻人,问:“冯远施针可有影响?”

秦互笑笑,道:“有,冯远的金针术乃幽州一绝,多少重伤士兵都被他给救活了。虽然只刺了几个穴位,但殿下身体里久堵不疏的脉络,已有通畅之象。仔细安养半年,殿下便能与常人无异。”

长孙无妄眉宇微松。

他淡声吩咐其他三人出去,再问秦互:“我记得,你是出发前才补选出来的医士。”

“是,刘医士的妻子临产,他向来爱妻,不得已告假,又托我来顶上。幸好我的医术还能入眼,何统领便让我进来随行了。”

长孙无妄点头,又问:“那你来说说,冯远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互再拱手,“冯远施针,不是为了救殿下,而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开的方子能吃上四天,每日在药里下一点点曼陀罗,至多五日,殿下的身体便会承受不住惊梦……冯远不想有人怀疑到他身上,所以施针疏通脉络,只希望殿下能多挺两日,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猝死在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