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慈悲看着手上的珠子久久无言,手指在那道血痕上划过一次又一次。往事汹涌而至,他闭上眼,面容悲戚。

“真相不过是另一个苦恼根源的开始,有些时候睁只眼闭只眼也是一种解脱,陆施主,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刨根问到底?”慈悲长叹一声,佛珠断裂在他心上撕开一道口子,尽管内心有了动摇,他还是没有轻易松口。

因为他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陆行渊觉得这话格外好笑,道:“慈悲大师,人往往是因为看不清才痛苦。你想要稀里糊涂地活着可以,但我不想。我曾半生为囚,困在方寸之间,浑浑噩噩。现在,我想活在真相里,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陆行渊反问慈悲,他做为一个受害者,凭什么不能知道真相?隐藏真相的花言巧语无论说的多么动听,都不能掩盖他们的虚伪。

慈悲睁开眼睛,眼底是浓郁的悲色。他把佛珠放在陆行渊面前的棋盘上,离的近了,陆行渊才发现那道血痕格外的深。

“这是一切故事中佛宗的开始。”慈悲面露追忆之色,那显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他神情紧绷,双眉紧锁。

“令尊也曾到过此地,就坐在你此刻坐着的位置上,他帮我修好了这串佛珠。这颗珠子本来应该换掉,因为它沾了血,而且已经损坏了,留着它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好处,但令尊选择留下它。”

慈悲顿了顿,视线一阵恍惚,记忆中陆晚夜的身影和眼前的陆行渊逐渐重合。青衣落拓,性情疏狂的魔君低眉垂首,一边打磨手上的佛珠,一边和慈悲说话。

他神情专注,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沐浴着那道温暖的阳光,整个人显得格外的柔和可靠。

慈悲当时就坐在如今的位置上,他还在这里,陆晚夜的身影却逐渐消失。他愣愣神,定睛看去,坐着的分明是追寻真相的陆行渊。

白驹过隙,物是人非。

慈悲有些遗憾,他敬重陆晚夜,也对他当年的帮助感激不尽。但这世间的正义早已不是非黑即白,摆在他们眼前的是灰色的混沌,看不清的迷雾无边无际。

回忆触及到了内心的秘密,慈悲眼角抽搐,悔恨和愧疚涌上心头,摆放在陆行渊眼前的那颗珠子此刻在他的眼里是一片燃烧的火海,灼热而艳丽的火焰中,人影扭曲变形,哭喊声失真难闻,漆黑的雾气不断地缠绕在一起,疯狂地吞噬四周的灵气。

那是地狱一般的场景,绝望和毁灭就像是一张让人无处可逃的网,不断地收紧,收割。

慈悲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伸出手,他用佛珠对抗业火,平息怒焰,从黑雾中抱起一个浑身□□的婴儿,婴儿眉间红莲灼灼,在周身弥漫的黑雾中格外显眼。

许是活人的体温让婴儿感觉到不同寻常,他睁开眼,漆黑如墨的瞳孔倒映出慈悲的脸,开心地笑了起来。

无辜的童颜写满了天真烂漫,慈悲的心被触动,他也跟着笑起来。可他的笑意还没有到达眼底,对抗业火的佛珠突然断裂,珠子爆开,在火焰中射中那些奔逃的人。

鲜血,尸体,烧焦的房屋,空气中弥漫的刺鼻气味,在这一切的衬托下,孩子纯真的笑容一瞬间变得恐怖至极。

那些缠绕的黑雾不断地散开,浮现在慈悲眼前的是一朵黑色的优昙花。

慈悲额角一阵刺痛,思绪从记忆中脱离。沾染无辜者鲜血的佛珠,被慈悲握在掌中的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

“大师,不要忘记生命的重量。”

修复佛珠的陆晚夜是这样说的,他让慈悲握住的是不可遗忘的过去。这些年来,这颗佛珠的重量从来就不轻。当它从慈悲手心滑过时,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陆行渊拿起佛珠,手指划过那抹血痕,珠子上有被修复过的痕迹,看的出来是他父亲的手笔。

一颗珠子,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陆晚夜亲临?

陆行渊有些疑惑,他知道陆晚夜炼器成痴,对关于炼器的请求一向来者不拒,但大多是自己找上门去求他,而不是陆晚夜亲临。

能够驱使陆晚夜走到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

陆行渊目光微暗,低声喃语:“无尘……”

虽然佛宗固执,但他们确实是名门正派,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慈悲对这颗珠子有着不一样的执念,甚至是痛苦和悔恨。能让他出现这番波动,只怕这道血痕身后藏着的是罪。

陆行渊笑了笑,眼底闪过一抹讽刺之色,道:“看来大师也不是真正的心如明镜,不染尘埃。这算什么?你的心魔吗?”

陆行渊把玩着佛珠,眼神玩味。他知道秘密在佛珠背后,步步紧逼。

慈悲下颌紧绷,就算是慈眉善目的菩萨,在有了烦恼和抗拒后,也会露出几分金刚怒目的异色。

他许是还在斟酌,那份迟疑成了沉默。

陆行渊向前倾身,道:“大师,你在害怕什么?”

慈悲眼角抖动,不,他不害怕,那种心情不是单一的害怕就可以解释。泥塑的金身内,那颗佛心也会沾染尘埃。

慈悲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越是高高在上,位在云端的人,越是难以剖析内心的罪恶和卑劣。

陆行渊挑了挑眉,失了耐性。

“破厄剑尊,你别为难我师尊了,你想知道的事,我来告诉你。”无尘熟悉的声音在隔壁的禅院响起,带着一点沙哑,道:“只是我现在多有不便,烦请剑尊进屋一叙。”

隔壁的院子一直悄无声息,陆行渊离的如此近竟然没有发现异常。他转头看去,却发现面前的慈悲比他还要激动。慈悲一把抓住陆行渊的手,欲言又止,他的眼神没有看向隔壁的院子,而是看向眼前的一池荷花。

莲叶在微风的拂动中摇曳,躲在荷叶下的两条灵鱼不知何时露出水面,直勾勾地盯着陆行渊。鱼眼死寂,目光有些瘆人。

被那样的视线盯上,陆行渊不禁打了个冷颤。两条灵鱼没有停留太久,在风停了以后,它们又钻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无尘的声音再度传来:“师尊,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请让我和他说个明白。”

说着请求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势,慈悲松开手,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对陆行渊道:“罢了,你有权知道这一切。”

无尘的院子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简洁朴素,一颗山玉兰就是院子全部的装饰。

陆行渊径直推门而入,明明是白日,阳光微醺,屋子里的光线却很暗。起初陆行渊以为是四周挂上遮光的布帘,但很快他就发现并非如此,而是整个房间充满一层黑色的迷雾,它阻挡了所有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