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祝三

还是白天那个屋子,开了锁,还是白天那几个人——只多了一个于平。

于平比大娘子亲和得多,揭开帕子看了看,叹息几声,放下帕子依旧盖了表弟的脸。转过头来先对张仙姑和老三做了个长揖,说:“累你们受牵连了。多谢小兄弟今日仗义相助,不然等我来怕是什么都晚了。”

张仙姑被他的大礼吓了一跳,忙说:“不不不,没什么。”她也不大敢与公门中人叫板的。

“小兄弟今天可是把人得罪死了,他们要算计我姑妈也不会放过你,”于平说,“你们一个是外来户,一个是寡妇,都不容易,相逢便是有缘,合该相帮才是。有什么用到我的地方,我也是义不容辞的。我带来的这些人不能久留,须得回去当差。再者,表弟的尸身也留不住,须得尽早入土。顶好今晚就将事定下来,你们两家才能安稳。实在等不得小兄弟府上老先生的主意了啦!好在有娘子在,母亲自可做得儿女婚事的主。”

他显然是想过的,说话很有条理:“姑妈散些家产与族里当族产,余财以花姐儿招小兄弟为婿,举家迁往县城依侄儿居住。表弟的丧事无法大操大办,尽早入土,不可使姑妈等人在此地久留。族里拿了好处,不再计较今日小兄弟的‘冒失’。他们怕我在衙门里拿捏他们,咱们也须防着他在这一方阖族势力大,彼此都有顾忌,这样的安排最妥贴。”

说完只问老三:“兄弟,你说呢?”

老三说了一个“是”字。

张仙姑道:“你要死!大人说话,你插的什么嘴、逞的什么能?几时轮到你了?”

大娘子本也同张仙姑一个意思,她起先就只与张仙姑“商议”,三郎别说只有十二、三岁,就算二、三十岁,爹娘定下的婚事,他也只有听命的份儿。可现在不一样了,三郎好像有主见了!这与大娘子原本的盘算不合,可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大娘子缓声问道:“三郎想说什么?”

老三道:“于大官人说的是。大娘子想好好活命,我们也想好好活命,不能只就着一头。”

“你……”

老三续道:“人心都一样。先小人后君子,我说这些是为与大娘子说明白,大娘子自家事自家知道,你遇着难了,在求人。没有求人办事,倒欺负别人亲娘的道理。大娘子是结亲呢,还是结仇呢?我便现在答应了你,两下写了契书,我年纪越长越有力、你越衰老,于大官人也有照看不到的时候,我长大了要报复,你能怎样?怨气憋得越久,心就越毒、手就越黑。平白将花姐饶在里头!”

张仙姑初时点头,次后听了话音不对,忙插了一句:“可不能答应!”

老三看了她一眼,又对大娘子说:“可我又记得那年我生病了,阖村都咬耳朵,说这一家子神婆神汉养下的孩子也会生病还要吃药,怎地不请个神、吃符水?都笑话我家。娘来求大娘子,花姐与大郎……”她看一眼张仙姑,又看一眼花姐,最后将目光落在床上的白帕子上,“花姐与大郎相帮着说好话,是大娘子舍了几吊钱给我请医问药我才得活。这份情我得还!”

大娘子婆媳姑侄一颗心落在肚里,张仙姑却急了起来:“你娘为你磕碎了膝盖骨,你却只念别人的好!”

老三道:“大娘子,我是有心报答你的恩情,但现在不成了——我爹下大狱了。我答应了你,反是坑害了你。”

于平一直含笑听着,此时说:“我并不听说有这样的事。若有,我也是断不能叫你们结亲的。”

张仙姑母女松了口气。

于平道:“既然没有这样的坏事,那就还请兄弟帮这个忙了。”

张仙姑的心又悬了起来。

老三想了一下,道:“大娘子与花姐都要守孝呢,我也还没长大。大娘子择我,也不过是因手头没有个合适的人又要应付眼前的事,大娘子想签契书也好,立约誓也罢,要拿我迷外人的眼,我也不在意,都依大娘子。等安顿下来,仔细择拣必有好后生可以托付花姐。我愿拜大娘子做干娘,认花姐做姐姐。对外说是女婿,关起门来还当是手足。”

大娘子一想,正合心意,她初时看中老三无依无靠年幼文静,现在实有些怕老三这一言不合就刀斧加于他人身上的脾气,急急说:“好!以往是我看走了眼,我也不会叫你白辛苦你一场!我与你钱两百贯,田……”

老三摇了摇头:“别许这么大,我不占寡妇便宜。我是还人情,只请暂给两间房子让我家住两年,等你们孝满,我就搬走。”

于平却是个周到的人,笑道:“也不能叫你吃亏!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物!当是做哥哥的心意,非但是田地房舍,就是你一家三口的户籍,我也给你们办妥了,不叫再落在这里!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哪个敢找你们麻烦?”

张仙姑冷冷地说:“真是大户人家,摆布起人来手段多哩!”心里也确实不打算在朱家村住了,又没别的去处,只能认了。

大娘子心中一件大事办妥,也不与她一个神婆计较,只当没听到。

于平起身道:“那便这么定了。我去与老狗聊聊去。”

又提了四阿翁来吃酒,四阿翁一肚子的气,还要与他做个“见证”,往大娘子与张仙姑招婿结亲的契书上画押。

虽有了一些好处,比起将大娘子的财产都拿走,可又少了许多。四阿翁阴恻恻地说:“都是一家人哩,哪有隔夜的仇?况侄媳妇房儿也在这里,侄儿的坟也在祖坟里埋着,哪有就拆开的呢?”

他不过说些气话,也知于平在县衙当差,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暗中做些手脚也够朱家受的。彼此竟是互相辖制,终究了结了此事。

老三慢悠悠地说:“你家也都在这里,我认得路。”

将四阿翁一套刺人的牢骚话统统憋了回去。

大娘子开始有心哭儿子了:“我可怜的儿啊!”为防事情有变,她的儿子到底没能正经大葬,匆匆抬到了祖坟里埋了,第二天一大早,大娘子便带着花姐、小丫,与张仙姑母女俩坐了一辆骡车,跟同于平到了县城。

………………

张仙姑母女俩便与大娘子搬到一处临街的二进小院里居住,婆媳俩人住里一进、母女俩住外一进。张仙姑与大娘子有些不对付,却也得承认大娘子持家有一套,也不曾苛待了她们母女——张仙姑这辈子就没住过这么舒服的房子。

大娘子不但拿了些料子给母女俩裁了新衣,又置办了些家什,还张罗着买书籍、纸笔等,要送老三去念个书。又在家摆起酒来,以于平做见证,认了干亲。

至如家业田产变卖一类的事情,都交由于平去办了。他在县衙当差,精通文书,又熟谙诉讼等事,别人求他办事是千难万难,他自己要办几件文书,真是抬抬手便拟就,觑个县令心情好的空儿,往上一递,盖了印就算办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