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少年跃下屋顶,朦胧月色下,他看清了少女披风下那张苍白的脸。

谢寒衣定定地看着姬瑶,许久,忽然开口:“姑娘,你好像……有病?”

一见面便说人有病,也是世间罕有了。

话说出口,谢寒衣似乎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话中不妥。

不过他确定自己的感知应该没有错,虽然姬瑶表面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一定有沉疴在身。

若是他现在为姬瑶号脉,就能发现她体内经脉断绝大半,黄庭紫府破碎不全。这般伤势,就算是天命甚至洞虚的修士,也早该是个死人,而姬瑶却还尚存一息。

不过素不相识,谢寒衣也不好贸然为人诊脉。

姬瑶阖着眸,未有醒转的意思,他半蹲下身,看着少女苍白的脸色,自纳戒中取出了一枝桃花。

寻常桃花都是粉白,但谢寒衣手中这枝却是白中透着碧色,花瓣莹润如同上好玉石。

这是蓬莱上才会有的碧玉桃花。

花蕊中点点灵光溢散,在黑夜中如同萤火,映得姬瑶脸上多了两分暖色。

谢寒衣将这枝桃花放在姬瑶鬓边:“萍水相逢,希望姑娘早日病愈。”

夜风拂过院中,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一墙之隔,闻人昭站在树下,负手而立,神情冷峻。

玄甲侍卫半跪在他面前,沉声回话:“……妖族已退,蓬莱诸人回返,唯谢寒衣行踪不明,似还停留在我上虞境内。”

“是属下无能,跟踪时为其察觉……”侍卫将头垂得更低。

闻人昭却未曾怪他,若是轻易被人掌握行踪,谢寒衣又有何资格称蓬莱道子。

“以化神修为诛杀六境大妖,这位道子一下蓬莱,便做了件大事啊。”闻人昭抬头望着那弯明月,自言自语道。

十五入化神,十七越境诛杀大妖,这样的天资,即便是上虞权势滔天的武宁君闻人昭,也不免在心中生出几分艳羡。

他身无紫府,注定只能修习武道。

闻人昭清楚蓬莱为何突然肯让这位避世不出的道子入世,修行第六境为天命,若不入世,又如何知天命。

第二日,阳光落入山林之中,鸟雀振翅,迎着光穿过云层。

深处,古树参天蔽日,老者盘坐在嶙峋山石上,闭目调息,他左腿姿势扭曲,腿骨血肉模糊,隐隐露出森然白色,涌出的血液都是乌黑。

昨日与梁叟交手的修士中,那名老妪正擅使毒。

同数名闻道甚至化神的修士正面交锋,梁叟最后虽夺得了那枚蕴含先天道韵的杏果,但也因此受了重伤。

只是体内残毒如附骨之疽,他尝试数次也未能将其祛除,如今实力只剩三成左右。

枝叶翕动,老者猛然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隼。

枯瘦五指向前一抓,远处遁逃的少年便身形一滞,随即不受控制地倒飞而回,重重摔在了他面前。

四目相对,梁叟盯着陈云起,声音嘶哑如夜枭:“是你——”

陈云起也没想到,自己今日进山砍柴会遇见这个曾在杏花里中向他问话的老者。

他伏在地上,狼狈地向前望去,正好看清梁叟缓缓收回的五指。

那只手枯瘦如鹰爪,小指明显异于常人,甚至比无名指更长上一截。

陈云起蓦地想起了吴青阳心口上的掌印,那道掌印,也是小指更长于无名指。吴青阳毫无生气的脸闪现在陈云起眼前,他双手紧握成拳,脑中一片空白。

再见陈云起,梁叟也颇觉意外。

他竟然没有死?

老叟不知陈云起是怎么活了下来,难道他身上有什么机缘?

心念微转,他没有立刻杀了陈云起,而是拂袖挥出一道黑气。

那道黑气钻入陈云起体内,他根本来不及躲闪,带着几分惊惧看向梁叟。

梁叟看着他脸上神情,满意地笑了起来,神情更显阴森:“你既然出现在这里,便是你我的缘分,今后你为老夫做事,老夫自不会亏待你。”

如今他身负重伤,难以走动,恰好有用得上这小子的地方。

“……是。”陈云起的身体似乎因为畏惧而轻轻颤抖着,他垂下头,让人看不清神情如何。

许久,陈云起踏上杏花里的青石路,身体沐浴在阳光下,心中却一片冰冷。

梁叟令陈云起回杏花里药铺,取几味草药供他疗伤。

那些药草虽无甚灵气,总也聊胜于无。

陈云起在药铺门前遇到了牵着毛驴正要离开的玉琢。

“我要走了。”玉琢看着眼前木讷少年,轻声道。

不思归将要开启,她不能错过师父好不容易为她争来的机会。

陈云起低低地嗯了一声。

看着他神情沉郁,玉琢眼睫颤动,又道:“陈云起,你没做错什么,别自责。”

他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他是个凡人,所以什么也做不了。

陈云起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突兀问道:“修士也有要害吗?”

玉琢被他问得一怔,还是回道:“自然是有的,不过因为修行功法不同,身上命门也就不同。”

“不过,”她指了指陈云起眉心和丹田,“这两处,是修士身上最重要的地方。”

“谢谢。”陈云起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移动,最后道。

说完这句,两人便都沉默下来,他们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玉琢骑上毛驴,对他扬起一个笑:“我走了。”

陈云起点头。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陈云起,好好活着。”

别做傻事。

玉琢猜到了陈云起有报仇的心思,但她不知道,陈云起已经遇到了那个害死吴青阳的凶手。

陈云起看着毛驴上回头的少女,挤出了一个有些别扭的笑。他实在很少笑。

无论如何,谢谢她。

至少在她眼里,他们这些凡人的命不是微尘。

回到家中,姬瑶仍旧坐在檐下竹椅上,未曾有苏醒的迹象。

陈云起走入房内,看着那只快装满钱的扑满,良久,将之高高举起。随着一声脆响,铜钱顿时落了一地。

当年为了给陈稚治病,陈云起卖掉了父母留下的三亩良田,一直到临死前,陈稚还惦念着这件事。

等她的病好了,赎回那三亩田,再买头牛,她和阿兄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

陈云起记得这件事,所以在陈稚离开后,他小心翼翼地攒起每一枚钱,想将那三亩田买回。

如今只差一点,便够了。

陈云起蹲身将铜钱装起,出门时看着姬瑶,将竹椅抱起,放在厅堂中。

至少这样,她不至受风雨侵扰。

陈云起带着所有钱去了杏花里唯一一家酒肆。

他买了三只烧鸡和一坛好酒,去了药铺,走进药铺时,双眼通红的吴郎中正翻着医书,犹自不肯放弃。

柜台上堆着两三百枚铜钱,见陈云起看过来,吴郎中哑声道:“里正送来的,大家凑了钱,说好歹给他买副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