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生乱

“哦?来投奔我的?”

姜星火似笑非笑地看向这位礼部右侍郎。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姜星火与这位宋大人素昧平生,自问还没有令其纳头便拜的能力。

那么,宋大人图什么?为什么要给他“送礼”?

“当然如此,在下自小钦慕王荆公,与那些诋毁变法的迂腐之辈决然不同,在下只为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宋礼一本正经地说道。

“宋大人说得好。”

姜星火收敛笑意,冷冷地看向对方。

“那宋大人,是要做吕惠卿吗?”

这里的意思便是说,吕惠卿是王安石变法的二号人物,在熙宁初年王安石执政时期,帮助他推动了青苗法、市易法等数项改制,王安石第一次被罢相后,吕惠卿代表变法派出任参知政事继续推动变法,但却试图取代王安石的地位,成为了变法派内部的叛徒。

听了这话,方才说自己钦慕王安石的宋礼,不可能听不出其中讥讽的含义,按常理来说,本该恼羞成怒的。

但出乎姜星火意料,宋礼反而笑吟吟地摇头说道:“吕惠卿,非我所愿也。”

“宋大人所愿何也?”姜星火微微眯起了眼眸。

宋礼长身一揖道:“愿效李斯执羔故事。”

姜星火闻言刹那一怔,这人,有点意思啊……

这里面有个典故,便是说在《周礼》盛行的时代,人们以《诗经·羔羊》来隐喻品行高洁、德位相配的官员,也有党而不群的意思。

执羔送礼,是卿大夫奉承国相等高官的最高礼节,按照《周礼》的要求,送礼的过程也是大有讲究的,这个羊羔得给它穿上衣服,四个脚还得用绳索拴起来,从腹下交出其背上,在胸前结上绳子,而捧羊的时候,还得两只手各执羊羔的前后腿,就像捧小鹿那样才行。

而流传颇广的野史记载,当年吕不韦为大秦国相,李斯一介白身,便是自比卿大夫执羔求官,得到了吕不韦的青睐,吕不韦倒台后,李斯接任大秦国相,继续主持变法。

“羔羊何在?”姜星火问道。

宋礼看着姜星火在仓库阴影下明暗不定的眸子,忽然狡黠地笑了。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宫城。

“九重宫阙,便是在下的羔羊。”

姜星火轻声道:“宋大人好大的胆子。”

这句话,已经几乎是明着告诉姜星火,是皇帝派他来的了。

事实上,宋礼压根就没打算藏,他自己都很清楚,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藏不住的。

更何况自己做的太糙、太突兀,荣国公刚才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有了猜度。

所以宋礼干脆自曝了来意。

我就是皇帝的卧底,你这变法派收不收我?

你不收我,皇帝会怎么想?还没有开始变法就搞独立王国了?

你收我,那我有皇帝卧底这层身份,真到了做决策、分功劳的时候,要不要多考虑考虑?

但同时,宋礼也没有逼得太过,他也说了,他不想做篡夺变法派权力的吕惠卿,他要做李斯。

“国师以一介囚徒,能在诏狱中谋划一国之命运,不出方寸之地,便已捭阖天下,古之谋圣不过如此……所谓《国运论》,在下亦有耳闻,若是论胆子大,在下是远远不如国师的。”宋礼认真答道。

“那宋大人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当李斯呢?”

姜星火审视着对方,不紧不慢地说道:“姜某比宋大人还年轻许多的。”

宋礼毫不留情地说道:“商鞅、吕不韦、王安石的结局,是因为他们老了吗?”

若是换了旁人,这便是戳肺管子扎心的话了。

可姜星火沉默了几息,却忽然笑道:“吕不韦死的惨,李斯死的也惨。”

听到这句话,宋礼一直以来强自提起来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宋礼通过之前从李至刚口中的耳闻,和不久前在兵仗局火药司的默默观察,得出结论并没有错。

……这位国师,为了推行变法,并不是谋求个人私利。

他是真的想做事、做大事的人。

这种人,不在乎能活多久,或者说是否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种人只为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理想能够实现,自己的精神永存于世。

所以,国师需要权力,并不是因为贪恋权力,而是因为,这是他达成目的的必要手段,仅此而已。

当时机成熟时,他绝不吝于把权力交到别人手中。

——那么,只要自己能在变法派里做到最好,一心一意地推行他的变法,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加入,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宋礼给出了他的最终答案。

姜星火清隽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姜某有眼不识英才,却似刘皇叔错认庞统为百里侯了,还好宋大人自荐……宋礼宋大人有凤雏之才,实乃姜某今日之幸事,要不怎么说左眼皮一直在跳呢。”

姜星火没撒谎,他的眼皮确实在肉眼可见地跳。

对于宋礼来说,成功说服了姜星火,加入了变法派的阵营,也确实一件喜事。

接下来,客套两句就好了。

但是宋礼仔细观察了片刻,这似乎,只对于他来说是左……

宋礼哑然失笑,不过是对方找个临场找个话头罢了……

自己认真什么呢……

都是迷信……

“——国师,不好了!”

两人在仓库下的短暂谈话,很快被打断了。

郑和紧抿着嘴唇,神情带着几许难以置信。

“什么不好了?”

姜星火揉了揉狂跳的眼皮问道。

郑和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国子监的数千监生起来闹事了!”

闻言,姜星火心头一沉。

变法的阻力之强,他其实比谁都清楚。

但甫一开始,就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阻挠变法的手段,愈发激烈。

从景清血誓,到如今的国子监监生闹事,背后或许没有一只有型的手……这才是最麻烦的!

若是真有个什么东林党之类的,倒还好办得多,有组织的一网打尽便是。

可问题是,根本不会出现一个臆想出来的“江南士绅大联合秘密组织”,而是整个大明掌握着话语权的社会各层级,无数原子化的个人,都在局势的煽风点火下,以某种愈发显得玉石俱焚的强硬态度,自觉或不自觉,鼓动或被鼓动地裹挟进了这场风暴之中。

郑和补充道:“荣国公和二皇子已经入宫面圣了。”

“不能调兵!”

姜星火和宋礼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或许,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刚上船,船就开始漏水,偏偏又得同舟共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