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运(第2/4页)

米兰出门上了洋车,一进家门就支撑不住了。

司徒威廉转身把玻璃瓶子放到桌上,从脸盆架上拽下毛巾,走过来擦净了沈之恒嘴角的血渍:“唉,我救了你,你还吼我。”

米兰垂下眼皮,记住了司徒威廉的声音和气味。如果司徒威廉欺骗了她,让废墟上的那人痛死了冻死了,那么除非她也早早死了,否则只要有机会,她就一定要来质问他的。

“等我好了,一定重谢你,好吧?”

司徒威廉笑了:“当然,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司徒威廉是孩子脾气,悻悻的走去洗手间,他冲洗了两只玻璃瓶,又用香皂洗净了手上的血点子。及至回到房内时,他已经委屈过了劲儿。兴致勃勃的在床边坐下了,他问沈之恒:“说说,是谁对你下了毒手?”

米兰在门前忽然一转身,她看不见,司徒威廉也知道她看不见,可她用一双冷冰冰清澈澈的眼珠正对了他,低声问道:“你真的会去救他吧?”

“你别管这些事,我心里有数。”

司徒威廉随着她往门口走:“我叫辆洋车送你回家。”

“行,我不管,反正你办的那些报纸,成天东家长西家短,谁的隐私都敢揭,恨你的人肯定有的是。不过沈兄,你是真命大,躺着不动都能等来个小姑娘帮你跑腿送信。你说大半夜的,她跑那儿干什么去了?”

说完她起了身:“我要回家了。”

“不知道,下次见面,我问问她。”

米兰连忙摆手:“不,我妈不知道我夜里出门,知道了会打我的。我也不要你们谢,你让他好好活着就是了。”

“反正她的胆子可真不小,竟然一个人找到我们医院去了,她眼睛又看不见。”

“我知道,放心吧,我有办法。小妹妹,谢谢你,等他好了,我和他一起登门谢你。”

“她亲自去了医院?”

“你尽量早一点,我怕他会冻死。”

“是啊。”司徒威廉一捅他:“想起件事,她还说了,不许咱们到她家里道谢,她这些事都是偷着干的,万一让她妈知道了,她妈就要打她。”

米兰依言坐下,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个完全。司徒威廉越听越是悚然,末了也放轻了声音:“我明白了!我今夜就去救他!”

沈之恒这回“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坐,仔细给我说说,我哪个朋友受伤了?”

到了下午,司徒威廉出门上班,他上班共有两项任务,一是归还汽车,二是到外科诊室坐着,有事做事,无事冒充洋毛子医生,坐在外科门口展览,让往来病患看着,显着本院学贯中西,富有洋味。

米兰一蹙眉头:“我忘记问他名字了。”

司徒威廉一坐坐半天,几乎将屁股坐扁,然后在傍晚时分,他监守自盗,袖了两大瓶血浆下班回家。跑来济慈医院卖血的穷人天天不断,医院简直收不了那许多,医院不收他收,旁人问起来,他就说是卖给沈之恒,沈之恒有怪癖,爱拿人血浇花,浇兰花。

“我的朋友,谁啊?”

这怪癖是够吓人的,一般的人天天在家拿人血浇花,家里人不管,左邻右舍都要把他扭送到精神病院去,但沈之恒是名流大亨,人们对这一类人物总是格外的宽容些,好比风流才子理所当然的应该休了家里的小脚媳妇,然后同时和女学生们谈个三四场恋爱。沈大亨高踞于租界内的洋楼公馆里,别说他拿人血浇花,他就是偷着吃了几个活人,只要巡捕不管,谁又能奈他何?

米兰转向司徒威廉,小声说道:“你的朋友受了伤,要你去救他。”

司徒威廉其实早就不想在济慈医院混日子了,不为别的,只因为太无聊,有浪费光阴之嫌,可是为了喂饱他那位沈兄,他还不便辞职。他和他的沈兄相识三年有余,时间不很长,但是两人一见如故,感情很深。他们初次相见也是在一个夜里,他下了夜班要离开医院,结果在医院门口遇到了昏迷的沈之恒。他把沈之恒搀进医院,正想看看他是犯了什么急病,哪知一转眼的工夫,这位昏头昏脑的老兄就冲进院子里,把看门的大狼狗给咬了。

司徒威廉转身关严了房门,然后走到米兰身边坐了下来:“秘密的话?你认识我?”

当时的沈之恒喝了一肚子狗血,镇定下来,回头看着司徒威廉,他等着司徒威廉狂呼乱叫,然而司徒威廉一声没吭,只说:“牙口不错啊!”

米兰站了起来,向他一鞠躬。然后直起腰说道:“我叫米兰,有秘密的话要对您讲,请您关好门。”

又说:“你得陪我们狗钱,这狗是医院养的。”

“你好。”他开了口:“我是司徒威廉。”

二人就此相识,从灵魂的层面来看,他二人堪称是志不同道不合,然而相处得竟然很好——不是假好,是真好。

司徒威廉血统复杂,生得高大白皙,一头卷毛,穿着白衣往那儿一站,宛如一株大号的玉树。听闻有年轻女士拜访自己,司徒医生挺美,兴致勃勃的赶过来,一路逆风而行,白衣飘飘。及至进门这么一看,他稍微有点失望,因为这女士未免年轻得过分,简直还是个孩子。

至于这位沈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司徒威廉认识了他三年,研究了他两年半,至今还是没有搞清他的物种。如果不太较真的话,威廉认为,这位老兄应该属于妖魔鬼怪一流。

司徒家本是南洋华侨,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回了中国。司徒老爷是个官迷,加之颇有资产,所以北上京津,在北洋政府时代,当过好几任不小的官。这司徒威廉其实和司徒家没有任何关系,他是司徒老爷的养子,据说他是十七八岁时父母双亡,虽然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已经很可以自立门户过日子,但司徒老爷仿佛是和他家里有点什么交情,所以将他收为了义子。司徒家最不缺的就是孩子,亲生的儿女都已经是乱糟糟的够吵,故而司徒威廉也没怎么进过司徒家的大门,一直是住校读书,待到从医学院毕了业,他在济慈医院里谋了一份职业,自赚自花,更是不沾司徒家的光。而司徒家的小姐少爷们看他不是个分家产的对手,对他倒是都挺友好。

沈之恒在司徒威廉家里躺了一个月。

果然,房门一开,司徒威廉登场。

在第三十天的夜里,司徒威廉拆了沈之恒身上的绷带和夹板,他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骨骼完整,关节灵活,肤色均匀,没有疤痕,只是瘦得厉害,四肢显得奇长,并且周身腥得厉害,像是刚从血海里爬上来的。

门房把米兰领进了休息室,然后去找司徒医生。米兰坐在休息室里,凝神辨别着空气中的种种气味,忽然抬头望向门口,她听见有人大踏步的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