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梅逐雨坐在堂前望着外面的雨幕与昏暗天色,听见由远及近的一道脚步声。他转头,见到武祯从廊下走来。裙幅飞流,披帛如泄,黑发间缀了朵粉花牡丹,整个人轻盈如雾似得从黑暗中走出来。

武祯偏爱穿利落的圆领袍,因为她举止落落,大家见了她也只赞一声潇洒,但穿回女子衣裙,又有种别样妩媚动人的风姿,特别是这懒懒散散随手促成,再配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连傅娘子看着都心动,更不要说某位本就将她放在心间的郎君了。

耳边的雨声好像远去了一瞬,他看到她走过来,神情都有些恍惚。

傅娘子捂着胸,被她祯姐这一笑,笑的魂都差点飞了,只知道捧着脸朝她笑,“祯姐真好看~”她们祯姐长得好,果然不管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郎君。”武祯喊了他一声,见他只盯着自己看,忍着笑又喊了一声,才见他如梦初醒的扭过了头,但很快又转了回来,不过不看她的脸了,只盯着她脚下的鞋子,轻应了一声。

“这样总行了?”

武祯提起他那湿乎乎的衣袍一角,“怎么没换下湿衣?”

武祯瞧她咕咕哝哝很不甘心的围着自己绕来绕去,啧了一声,扭头见她妆台上摆了几枝粉色牡丹,便剪了一枝小的,插在发髻间。

话刚问出口,她就想到了,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我忘了,你这么高,比宋郎君高了许多,他的衣服你是穿不了吧?”

傅娘子手里拿着条被她拒绝的石榴红长裙,满脸可惜,见武祯快手快脚的收拾完了准备走,她赶紧说:“祯姐,我这有两个新做的璎珞,你挂一个?还有这裙子,好歹压个香囊香佩啊,这发髻上一点点缀都没有,也太单调了,我最近也新打了点首饰,你瞧瞧嘛~”

梅逐雨将自己湿的衣袍从她手中拉了下来,又往旁边坐了坐,怕自己身上的湿气近了她似得,“我是略高了些,衣服不合适,不管它过一会儿就能干,无妨的。”刚才宋郎君找了好几件衣服,他穿着都矮了一大截,着实不像话,只能作罢。

武祯跟着傅娘子去换衣服,傅娘子这边只有女子衣裙,她也只能将就着。而傅娘子身材圆润,武祯穿着她的衣服就稍显宽松,好在她略高一些,倒也还能撑得起来。傅娘子与许多年轻娘子一样,爱穿大红大绿花团锦簇的衣裙,武祯挑了件没那么艳的藕荷色齐胸襦,搭了条银红披帛,头发稍稍擦干随手一绾就行了。

武祯望着他侧脸,伸出一根手指将他的脸扭了过来,“里面的衣服有没有湿透?”

梅逐雨默默松了一口气,他看到武祯准备与他一起进房换衣服,心中纠结,都快忍不住开口提醒了,还好总算是有人解救。

梅逐雨不太自在动了动脑袋摇头:“没有。”

宋郎君一拍脑门,赶紧带他们去换衣服,走到一半,傅娘子过来将武祯拉住了往另一边走,“祯姐,这个傻宋郎忘记你是个女子了,你自己怎么也忘了,还跟着他们走,你跟着我来才对啊!”

他还穿着那身湿衣,不过有擦过了,就是头发擦乱了些,胡乱的露出几缕在脸颊旁边。他的头发好像比她的更黑一些,墨浸了似得。

武祯见他们两在那嘀嘀咕咕,笑道:“小傅没眼力,我看你这个郎君眼神也好不到哪儿去,瞧见没,我们两个这衣服在滴水呢,你就准备这么瞧着?”

武祯自觉自己是个正派人,做不来那种故意唐突调戏他人的事,可不知怎么的,对着这个含蓄的郎君,总是忍不住想去碰他。

宋郎君笑嘻嘻的有点得意,“我可不是第一次见,我见了好几次了。”他在中书省供职,当了个右补阙,虽不常与刑部官员来往,但好歹同朝为官,也是见过的。

她终究还是放下了手,只坐在梅逐雨身边,与他一起看着外面的雨。

傅娘子这才发现梅逐雨,哎呀了一声,捧着脸惊呼道:“莫非这就是祯姐你的未婚夫婿不成?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郎君很伤心的时候,有没有哭过?”

宋郎君眼疾手快,一把将夫人拉了回去,低声道:“有点眼力,没瞧见祯姐旁边那位吗。”

梅逐雨不知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也回答了,“我记不太清楚,仿佛是有过一次。”

“祯姐,好久未见你了!”

“只有一次?”

宅子的主人宋郎君和他夫人傅娘子终于听到声音出来了,见到武祯,那胖乎乎长了张圆白脸的傅娘子露出个欣喜的笑容扑了过来。

“幼时记事之前大约也哭过,但记事之后确实只有一次。”

梅逐雨听她随意几句介绍完,不由再次认识到,她那朋友遍长安,熟人广四海的名声,果然不虚。随意找了个屋檐躲雨,都是熟人宅邸。

武祯:看来是有些麻烦。

武祯道:“是啊,这夫妻两个我都认识。”从前也是跟在她身后玩的,后来这两人结了婚,郎君找了个差事干着,变得忙碌起来,娘子又是个脸皮薄的,不好意思跟着他们一群未婚的家伙钻一处玩,来往也就少了些。

她心里想着怎么让人哭,眼角余光中,却忽然发现梅逐雨的左手好像在颤抖。他的手修长,很好看,至少比他的容貌要好看。武祯想也没想,拉住了他的手,“怎么颤的这么厉害,觉得冷?”

突然被她拽进来的梅逐雨有些愣,回过神看了看这宅子,“你认识此间主人?”

梅逐雨已经尽量将手藏在袖中,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了,犹豫了一会儿后他说了真话,“不冷,是早些年落下的毛病,每次下这样的大雨,这只手就忍不住会抖。”

“来这边,这个时间,那对懒夫妻肯定在房里躲着。”

他爹娘死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雨天,他这整只手都浸泡在爹娘的血中,他还记得这只手不由自主握紧,捏碎了一颗心脏的时候,那种战栗感,灼热的血和冰凉的雨,让他的颤抖无法停止。这几年,其他人都以为他已经放下,只有这在雨天会下意识感到冰凉颤抖的手,告诉他,有些事还没有过去。

武祯拉着梅逐雨,被人殷勤的引进了屋里。她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好像这是她家似得,熟门熟路的给梅逐雨介绍院子,“瞧见那几棵牡丹没,叫银红烛照,碗口大的花,一枝能开六朵,是牡丹珍品,可惜现在还未开,得再等上几日。”

梅逐雨深吸一口气,想控制这只手,不想让武祯太过注意自己这个奇怪的毛病,然而他依旧和从前许多次一样,对这只手毫无办法。

“在的在的,您二位快请进,我给您把马牵着,来来。”

武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自己手里握着的这只手轻轻颤动,那种细微的、克制的动静,让她觉得好像是手里拢着只小雏鸟似得。脆弱,她心里奇怪的出现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