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希望蓝钻(七)

波利医生卷着两条袖子,面前摆着一只粗笨沉重的木钵,正用力举着木杵子捣药,他旁边的桌上摊着一本书,纸张泛黄柔软,装订方式也很特殊,他捣两下,就心不在焉地看看书上的内容,本就褶皱丛生的眉毛间拧起了一道深深的刻痕。

内室里的动静慢慢轻下去,过了一会儿,尤里乌斯低头理着自己的袖子走出来,反手关上卧室的门,坐到波利身旁的沙发上,长外套的衣摆滑落在地上,上面的金线和细碎宝石在汽灯下反射出粼粼的光。

教皇宫秘书长没有说话。

他靠在沙发上,单手拄着额头,神色疲倦,眼底有隐隐的青灰,拉斐尔失踪的这段时间,整个教皇国的压力都在他肩上,哪怕是从来冷静的尤里乌斯,也不可否认地比往常要更加紧张,而好不容易拉斐尔回来,又带着一身伤病。

只要他活着就好,尤里乌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点不适宜的庆幸,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办法。

和沉睡的拉斐尔一墙之隔,尤里乌斯难得允许自己稍微放松了一点,不过很快,他就将这点疲倦再度收拾起来,压在骨骼和内脏的最深处。

“他的腿怎么样了?”

尤里乌斯没有改变姿势,睁开眼睛看着波利医生一边捣药一边翻书,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耳语,仿佛怕惊醒了什么人。

波利医生没有立刻回答,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关节压着书的边页翻过一页,看着上面的图画,费力地辨认每个文字。

过了一会儿,他才出声:“我也不知道。”

在没有人的时候,波利才敢说实话:“……老毛病了,他在年纪那么小的时候动了手术,按道理来说恢复会很好,但是在坎特雷拉堡关了这么久……哼,那里的环境,健康人去了都要命,我早就说了,要好好保养好好保养,把我的话当放屁!”

老头子说着说着,眼里就烧起了愤怒的光。

“糟透了!”他用最后的理智强行咽下了想说的话,用一个词做了总结陈述。

“糟透了!”他忍无可忍地再度强调了一遍。

尤里乌斯沉默了一会儿,动了动身体,双手交叉搭在腿上,身体前倾,语气放得柔和了一点:“如果……我的意思是,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他才二十五岁,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翡冷翠和教皇国也离不开他。”

身负残疾的人是不能做教皇的,所以尤里乌斯不仅隐瞒了拉斐尔受伤的消息,还要想办法让他以后能够行走如常。

这不是一件容易事,从此刻波利阴沉的脸色里就能看出来。

“我是医生,不是圣主。”波利忍不住嘲讽了一句,“说到显现神迹,这是你们擅长的方面。”

尤里乌斯这辈子第一次被人这样当面讽刺,深紫色的眼睛瞥了波利一眼,什么也没说,视线落在那本书上:“上面写了什么?”

他掌握了七门语言,甚至对一些已经没有使用者的死语言都有所涉猎,但对于那个遥远东方的庞大帝国还是不甚了解——这是叙拉古半岛由于地域限制造成的通病,大海隔绝了两个文明,除了波利这种不怕死的疯家伙,有家有业的正经人都不会想要远渡重洋。

“我正在看。”波利沉着脸回答,“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翻这本书了,他们的文字真的很难……我当时就学的不怎么样……”

老头脸上露出了属于学渣的痛苦表情。

用进废退是自然界的铁律,一门语言几十年不用当然也会忘记,波利绞尽脑汁地试图回忆起那些方块字分别代表什么含义,然后磕磕绊绊地用自己的话重新组织语言。

“很难再恢复到以前的功能,”波利说,“他掉进河里,撞到了河岸,骨头有点错位,又泡了很久的冷水……等他醒过来,我要重新给他正骨头,如果骨头位置不好,可能要再手术。”

说到这里,不仅尤里乌斯表情变了,波利自己的脸色也难看得不得了。

和第一次给拉斐尔动手术不同,那时候的自己尚且年轻,手术的一切步骤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确保了最好的效果,可是现在……

更不用说拉斐尔现在的状况比之前糟糕得多,他非常担心这次手术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波利暗暗祈祷,希望拉斐尔的骨头没有歪得很严重,最好不用手术就能正回去。

尤里乌斯重新靠回身后的垫子,身体陷在柔软的羽毛枕里,慢慢闭上了眼睛,波利一言不发地低头捣药,过了很久,尤里乌斯站起来,走出了教皇的卧室。

第二天清晨,没等波利检查拉斐尔的腿,拉斐尔就发起了高烧,或许是在加莱的奔波令他过度消耗精力,一到了安全的地方,所有后遗症就气势汹汹地找上了他,尤里乌斯接到消息急匆匆地赶来,他还穿着睡袍,只在肩头披了一件大斗篷,铁灰色的长发没有梳理,凌乱地散在身上。

秘书长裹着一身晨间的寒气冲进来,医生们像是群聚的鸟儿,在他的气势下慌乱地散开,尤里乌斯抬起手,他身后的侍从们立刻会意,礼貌而不失强硬地将医生们请出了教皇的卧房。

波利焦虑地看看他,又看看拉斐尔,想说什么,还是没说出来,转头继续去研究自己的手术方案。

拉斐尔中间醒了一次,尤里乌斯坐在床边,用浸湿了的绵绸手帕给他擦汗,他偏过头,含含糊糊地去追逐那点凉意,混沌的的头脑在病痛里浮浮沉沉,烧的殷红的嘴唇翕动。

尤里乌斯凑过去听,只听见含混的几个音节,没有逻辑,颠倒而凌乱。

“……妈妈……”年轻的教皇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在自己的梦境里向母亲哭诉着,“……痛……信……庄园……”

他病得不清醒,在绵长而剧烈的痛苦里抽噎着,想把身体蜷缩起来,又病得没有力气,连动一动手脚的能力都没有,这让他更觉得委屈,眼泪从眼尾滑下来,长长的睫毛被水汽沾湿,尤里乌斯耐心地给他擦脸。

信,什么信?

尤里乌斯分神去想,一边哄他,语调放得前所未有的温柔,甚至将上半身趴在了枕头边,和拉斐尔贴着脸喃喃说话。

“我在,拉法,我在,亲爱的。”他哄孩子似的哄着昏沉的拉斐尔,摘掉手上从不离身的权戒,用宽大的手轻轻盖住了拉斐尔滚热的侧脸,轻柔地蹭着他的耳朵。

“嘘……好好睡一觉,”尤里乌斯的声音近乎耳语,“好好睡一觉,没有人能从我这里带走你。”

拉斐尔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如同受了伤的小猫一样,凭借本能往温暖的热源里钻,他将头抵在尤里乌斯肩头,鬓角额头都是汗,眼皮半睁半开,淡紫色的瞳孔里没有神光,好像熄灭了灯火的宝石,看得尤里乌斯心酸又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