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恩恩怨怨

“爸!”家丽惊呼。

屋里头发出咚咚两声。家丽怕爸爸有危险,更猛烈敲门。门开了。朱德启开的。常胜手捆着,坐在椅子上,面前一只巨大灯泡,源源不断发散热力。

大老汤道:“干什么?你以为你还是革命小将?商业局革委会是你乱闯的地方?!再不走连你一起拿下!”

常胜听到女儿的声音,十分担心,“家丽,你先回去,我没事。”

家丽气得胸中豪气顿起,说了声我跟你拼了就同大老汤厮打起来。朱德启要“参战”,去被家丽蹬了一脚。肥大的身子砸在常胜身上,弄得常胜一时也不得动弹。

“我找何常胜!”

两个人从屋内打到屋外。二楼走廊的栏杆是水泥片柱,有处破了个口。家丽打不过就下嘴。大老汤疼得大叫,“你咬我……这狗丫头!”一推。家丽瘦,从栏杆缝掉下去,她一把抓住大老汤。惯性太大,大老汤整个身子卡在栏杆缝里,眼看也要往下掉。

家丽有些紧张。撤退,来不及了。不撤,那就硬碰硬。随着年纪增长,家丽当初身上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消了不少。所谓一如社会,棱角自然磨掉许多。

大老汤喊救命。

“谁?!”是大老汤粗壮的声音。

朱德启连忙赶出来。谁知,大老汤还是瘦了点,慢慢地从栏杆缝滑出,他和家丽两人直摔到楼下去。

恍惚之间,她想起当初跟为民一起去三仓库营救她爸那次。哦,那时候还有为民。这次只能她单枪匹马。二楼有灯光。她上了楼,朝那房间走。敲门。

水泥地。咚的一声闷响。

家丽换了衣服就要出门,家文要跟着,家丽不让,说一个人走得快。也是真快,家里步子健,一会工夫,到地方了。问传达室,师傅说没见到何师傅出来。家丽往里走,朝有灯火的地方去。

拉到医院抢救,家丽一条腿骨裂,轻微脑震荡,大老汤一只胳膊骨折。都上了石膏。命还在,就是万幸。但何汤两家坚决不愿意共用一间病房,甚至连做邻居也不愿意。大老汤老婆用气吞山河的架势帮丈夫争取了高级病房,终于和家丽所在的普通病房隔开了,老远。幼民见到家欢还是怕。所以家欢充当“门神”,站在门口镇守。不允许七七八八的人进入。医药费,更是一笔糊涂账。后来外贸的同志介入调查,朱德启一口咬定是家丽推大老汤下去的。常胜对这个证词提出质疑,说明明看到家丽先掉下去。各执一词,最后大老汤捞了个“见义勇为”,属于救人受伤。

到饭点,常胜还不回来,一家子都等着他。家欢叫饿。老太太叫家丽,“去你爸单位看看,搞什么呢,还不回。”

家丽听了,差点没从病床上跳起来。

“看你能扛多久!”大老汤恶狠狠地。

“没天理!我要去说明情况!”家丽激动。

一口唾沫飞到朱会计脸上。常胜坚贞不屈。

老太太弹压她,“你行了!大难不死,就算你有福了,幸亏是屁股着地,要是其他地方先着地,还有你喘气的日子?你说你也是,去让你叫你爸,还能跟人打起来,你啊,就是托生错了,应该托生在唐朝。”

大老汤给朱德启使了个眼色。朱德启便拿绳子把常胜的手绑起来。“你们想干什么?!绑架革命群众?我犯了什么罪!”常胜反抗。但两个人还是齐心协力绑了他。给大灯泡通上电,放在常胜眼面前烤。仿佛太阳挤压到眼前。常胜热得受不了。皮都快焦了。“有问题,一定有问题,”大老汤来来回回走,“你女儿就能提前回城工作,别人家的怎么就不行?干什么了?搞不好那个家丽在乡下做了无本的生意。”朱德启附和,说绝对是,又靠近常胜,“都招了吧。”

“干吗唐朝?”家丽跟不上老太太的思路。

“交代什么?我什么也没说,什么都不知道。”

“生唐朝,你就跟着薛平贵从军,去西凉征战。”

无稽之谈。常胜起身要走。大老汤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你敢跟组织对着干?别反抗了,交代吧。”

“阿奶!”

大老汤道:“你妈说的!就等于是你的立场!”

“反正动手是不对。”老太太还是讲理。

“我没说过,从来没有。”审查室,常胜矢口否认。已经下班了。大老汤跟朱德启还揪住不放。“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从哪来的。”

“那是因为他们对爸……”欲言又止。常胜不让说。

大老汤给何常胜按了一个新罪名:污蔑革命烈士。说汤家三叔是在对敌斗争中牺牲的,根本没有跟着国民党跑去台湾。

“对你爸怎么了?”老太太紧张儿子。

常胜咳嗽了一声,他想说说大老汤又开始找麻烦,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时局不定。能不多说,就不多说。

“不是……”家丽支吾。

“何汤两家的恩恩怨怨,北头谁不知道。”

“对你爸怎么了?!”老太太着急,“说!”

“你怎么知道?”

家丽小声:“他们拿着个大灯泡在爸脸面前,烤……”

“你是说大老汤他爸?”

老太太惊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常胜来送饭,拎着小保温桶。老太太叫他说你出来一下。

“谁知道以后怎样。”常胜说。朱老大不说话。常胜忽然陷入回忆,口气有点沮丧,“日本鬼子炸死那个人,真不是我们害的,让他走他不走,鬼催的儿一样。”

两个人到房檐下人少的地方。老太太问:“大老汤又跟你过不去了?”

“自在?”朱老大说,“船名是不能上岸的,只能漂在这大河上,上一辈人,这一辈人,下一辈人……”

“没有。”常胜嘴巴紧。单位的事,他不想妈妈太过操心。

“你才逍遥自在。”

“还瞒?家丽怎么跟他们打起来的?”

“是不错,你现在过得也不错,总比我们船民好。”

常胜不说话。

“日本人来轰炸,有老乡炸死了,我们就从上海跑回扬州老家,后来跑日本鬼子反,我爹死了,然后来了,有老乡要来淮南建设新中国,我一听不错,也就跟着来了。”

“他们拿大电灯泡烤人了?”老太太问得仔细。

“然后呢,怎么到淮南这个地界了。”

常胜掏烟。

“十几岁的时候去过,跟我爹,在德国人的电灯泡厂子里拧电灯泡。”

“因为什么?”老太太把烟夺过去,“到底因为什么?”

“怎么,你也去过。”

常胜这才为难地,“就是说我说他们汤家三叔跟国民党去台湾了,是污蔑革命烈士。”

常胜沿着河岸往姚家湾去,到朱老大的船口,他停了下来。他只有朱老大这一个朋友。船头,他递给朱老大一支香烟。问:“你这船最远开到过哪?”朱老大想了想,说:“那还是我小时候,我爹运帮国民党运东西到上海。”常胜笑说:“你也到过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