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疼痛

梁牧也顺路开到了云顶。钟彦云把新开的岩馆留给了老朋友,也是云顶北京攀岩中心的共同投资人江桦林。这人也是个老岩棍,十年前和梁牧也在京郊野攀的时候就认识。梁牧也最近每每压力大的时候,就会来云顶爬个一两个小时。

攀岩也是个社群活动,爬两把就歇歇,不死磕一条线基本上累不着。梁牧也对这事儿看得开,他就当个锻炼身体,交交朋友,有时候饭都在岩馆里面吃了,不跟江桦林他们卷那些恐怖的路线。

《攀》这部电影上映以后,梁牧也的照片被攀岩爱好者发到网上传阅,他去十次云顶有八次被认出来,然后免不了给十几个人签名合影,陪大家聊天。他今天没那个心情,只想自己爬爬墙安静安静,就江桦林提前打好招呼,直接在角落里见。周中晚饭后人少,江桦林在磕一条V7,大仰角,左侧落脚点和右侧着手点之间距离两个人位,还是一块sloper,半球型岩点,圆润滑溜,根本没法抓。

“你要不还是一个dyno直接干,” 梁牧也站在底下帮他看着脚点,看了半天,也没beta出什么更好的策略,倒是损起了出题人,“这谁定的线啊?说实话,对175以下不太友好。对女生也不友好。”

江桦林一米七二左右,个子不高,平时也是很技术的很擅长柔韧平衡类动作的选手。

“牧也过来抓一个sloper,我看看。”

旁边零零星星几个人看着,梁牧也就走过去蓄力抱了一下那个sloper。半球型岩点最难抓,根本没有着力点。他双手张开,大拇指都在用力,抓得很稳,好像违反科学定律一样。

“不但要一米八,还得手大。”旁边岩友评价说。

别人都看他的手,但江桦林在看他身体的姿态。他不信邪,又抱了一次试试。这次,他注意了重心的平衡,也抓住了。

梁牧也在旁边赞许地点点头:“不是手大手小的问题。v7上面的sloper抱不住,就是心理问题了。”

江桦林又从头,重复那个dyno。连起来动态动作,他的sloper就会脱手。

“你再来dyno一个,让我beta一下。”

梁牧也又把吃了两口的三明治放下,喝了口水,笑着说:“老江又骗我上v7,是吧。”

江桦林说:“好不容易老钟把你请出山了,这不得好好压榨一下。”

旁边朋友也跟着笑,梁牧也倒觉得没啥问题,就挽起袖子,擦了镁粉,从头上。

这dyno的确夸张了点,一看就不是钟彦云的风格。从左到右,他屈膝蓄力,积攒动势,双手抱sloper——

不怨江桦林,他重心也不太稳,用力过猛,是左手先滑脱。在调整重心时,全用右手代偿。

岩壁的仰角很夸张,他全身的力量都担在右手上,包括刚刚dyno摆荡带来的反向的冲力。

右肩膀剧痛,下一秒他有意识,就已经躺在地上了。江桦林两步走过来,大声叫他:“我操,梁牧也,你怎么回事儿?”

其他人见状,也围了过来,甚至有人拿起手机要打120了。

梁牧也试了试,右手不太能动,又用左手摸了摸。肩膀摸起来形状是方的,心下了然。

“老江,你神通广大,肩膀复位会不?”他找了个让自己不那么疼的角度。

江桦林:“脱臼了啊?”

梁牧也自己站起来,左手扶着右肩膀,对着江桦林和旁边急着打120那哥们儿说:“别打了,我直接急诊吧。出门右拐五公里,麻烦慢点开。”

江桦林线也不磕了,抓起车钥匙就出门送他去医院。

他车开得急,殊不知肩膀脱臼的病人最怕旅途上颠簸,十分钟的路,再找五分钟停车位,梁牧也的T恤已经被冷汗浸湿两回。刀割似的疼。

除了疼,还有不安。上一次在格凸,他冲坠时候肩膀整个脱臼,拖了几小时才复位,还是让老杨做的。用的是土办法,让他咬一块毛巾,躺在地上,老杨站着拉他的手臂。复位以后,止疼药他没少吃,X光却没照。后来肩膀是有些许不适,但他自以为活动范围和灵活性都恢复了。如今又发作,只怕关节囊受损。

江桦林陪他在急诊、骨科和放射科之间来回周旋,等复位完成,已经十点钟。

肩关节脱臼,伴有中度肩袖撕裂,很可能是格凸那时候留下的病根。

九点多的时候,他给池羽发了条短信,问他怎么样了。他没得到回复。岩馆早已经关门,江桦林也有老婆孩子,梁牧也还不太好意思让他陪着等。

江桦林还挺内疚,觉得都是自己怂恿他去磕这条线导致他受伤,硬是陪他到十点半,还要确认他不是一个人回家。

“牧也,家里有人么?”

梁牧也说:“有人,他……也忙。没事儿,我打个车回去,你别送了。”

十点半了,他又打过一个电话,池羽还是没接。

“现在难受吗?”江桦林家住南城,梁牧也在北城,确实是不顺路。

“疼过劲儿了,不难受。”他这么答,却想起来池羽。

他的锁骨、肩膀、肋骨、后背、腰椎、膝盖、腓骨、脚踝。全都伤过,恢复过程或长或短,每个都比他现在的伤要严重。池羽说,疼痛是每个运动员的朋友,我要学会与之共处,而不是应付或者抗拒他。小时候受伤之后,我会给小伤小病起名字,有的叫Frankie,有的叫Eddie。这些古怪朋友住在白色的石膏里,晚上疼得睡不着觉时,我会和他们说话。

那脚踝的那处骨折呢,他有名字吗。梁牧也问他。

池羽说,他没有名字,因为不太算是朋友。这些年来,他长成了我,我也长成了他。我杀不死他,他就也杀不死我。

回去的一路出租车上,他想了一路池羽。他那时候,是得有多疼,才说得出这么狠的话。到家那一刻,肩膀竟然不疼了。他的心在撕扯着阵痛。

他便一反常态,又给池羽打电话。明明下车时候告诫自己不要逼他太紧的。可还是放不下。

池羽第三次,还是没有接起。

他正隔着一个北京城,在张艾达最新款的宝马里面吐得昏天暗地。

酷力的那位李总并不是罪魁祸首。池羽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甚至把一瓶二锅头当成了假想敌——若是为了电影,他大概也可以干下去。可李总那边就两个人,带的也不是秘书,而是自己的儿子。整个饭局都公私分明,李总跟张艾达谈条约,而他儿子喜欢滑雪,加了池羽的微信,不时请教他滑雪问题。

是他自己喝得太急。也许是情绪上的原因,也许是他平时习惯灌啤酒而不是烈酒,又也许是米其林两星餐厅真就是吃不饱。两杯过后他就有点醉了。本来他话就不多,这下更是不敢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