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玉河月色(第2/4页)

端午寻思,要不要告诉他小松鼠的事?如果……他不能饶恕小松鼠呢?小松鼠……究竟做了什么?她飞快坚持了方才决断:即便是小松鼠有滔天大罪,她不愿成为揭发他的人。

那条大河在月下闪着无数银色的光点,川流不息,宛若生命。

她不想让尉迟看出来,也亏心于面对这蔼然微笑,她只能装瞌睡。

那火花留在少女脸颊上,又被她那双清亮的眸子,抛给前方广阔的大河。

尉迟似不忍心唤醒她。端午真要睡着了,他才来拍她:“回去了?”

牛车如风驰电掣,月光一路相伴数十里。和田的月色,先是绿洲沙枣树冠的明媚,而后是千寺遗址边缘的皎洁。当夜行人逐渐抛离了城池,巍峨浩荡的昆仑山脉连绵而出。那时,雪峰如银,月色如银。端午的魂灵,被这种自然美景,激越出狂喜的火花。

连上车,她都是疲倦样子。牛车停在尉迟府前,她才彻底睁眼。

他柔柔于掌上一掂,那柳条尖被抛,飞触牛尾。“唰”地一声,两头牛齐齐发力,向东驰去。

天还漆黑,月影朦胧。

尉迟无意一笑,从袖中抽出根长绿柳条。

尉迟不急于下车,凝视她,认真说:“端午,我会让你留在这里。"

“我?”端午偏头。她好像已从痛苦中解脱,一脸清爽。

她脸上发烧,那不是少女怀春,而是出于愧疚。

尉迟莞尔:“不是有你吗!”

从金刚顶阴影下,闪出来一位牵马的年轻人。

端午好奇问:“我们不用赶车人?”

此人面如冰玉,语气更冷:“那可不是你说了算,无意哥哥。”

尉迟公子扶着端午上车。他身子滞了一滞,以臂力划入座。

尉迟沉默片刻,懒懒笑道:“是子京?看来,你的酒量见长,功夫也见长了。”

边门敞开,门外侯着一辆由两头健硕的白牛拖着的牛车。

端午伸头。天哪,燕子京……他没有醉……?难道,他一路跟着他们?

他们出了一座由毕波罗树围成的拱廊,到了黑石砌的金刚顶下。

燕子京冷笑:“我酒量没长,只戴了个解酒用的戒指而已。我听说,采珠司有人不断打听你,所以借这丫头来试探。果然,公子无意,处处有心。你让老头送上珍珠的时候,我就知你想跟我玩。伸手就摔断项链的人,哪能被你差遣去蒙古王廷?”

端午忽然觉得他的步态并不沉重,反而显得安稳轻松,感到自己也是白操心,不由一笑。

尉迟保持笑容:“子京,你实在聪明。我是和采珠司有渊源。然我这种白手起家的人,总爱对发迹历史讳莫如深。我刚才确定端午是故人之女。本想等你休息好后,才找你商量。”

他沾上污泥的长衣裾,拂过青草,有簌簌之音。

“我已休息了个够。你拒绝帮我,我不能强求。我比你们早回到城里。仆人们已尽数在城门等候。这女孩是我的货。我现在不乐意卖她,也不会把她送你,因为你终究骗了我。”

她跟在尉迟后面,替他留神脚下。

尉迟叹息:“子京,你太多心了。你来我府上,先说要通关文书。可你身边难道没藏着大元知枢密院事燕帖木尔亲笔盖印的过关信?当然,我并不责怪你。”

端午答应道:“好,还是你来带路。”

“无商不奸。是你教我的。”燕子京道。

尉迟拖着一条腿,跟了上来。他嗓子有些沙哑:“端午,雨后泥滑。”

“毋宁说‘兵不厌诈’。我也教过你。”尉迟说。

她跑入花园,又停住。

端午全然清醒,咬住嘴唇。燕子京不可理喻,而尉迟本不可能单纯。

端午迟疑片刻,但对方那诚恳地表情,令她难以拒绝。她的心思还有些乱,能出去透气,也未尝不可。她敏感地想:若尉迟对她有所安排,他又会如何同燕子京交涉呢?

跟着燕子京走,会痛苦。留在尉迟家,也没那么容易。

尉迟回头,端详了端午一会儿,招手说:“这地方的月亮,只是庭中月。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和田月吧。”

尉迟缓缓到燕子京身边,扬出赶车柳条,好像要抽头顶金铃,又猛然收手。

尉迟低声嘱咐了几句,把趴在佛堂的小猫抱给侍从。少年毕恭毕敬,鞠躬而退。

他问:“这个人,你当真不能留给我?”

“回禀主人,燕大人睡得正熟。”

“不能!先前,我已令使者绕开和田,快马加鞭,把我的礼单上呈给诺敏王府。如果你执意留下她,我不知是否会激怒谁。”燕子京斩钉截铁。

这时,一个侍从少年敲门,尉迟关切问:“燕公子酒后没有不适吧?”

尉迟收住笑。他手里柳条蓄势待发。

她顺着男人脊梁,看窗角明月高悬。绿洲的夜已深。

燕子京直视他,忽而话锋一转:“无意哥哥,我和你如此争执,太伤和气。不如问问端午,她想去,还是留?端午,我忘了,你包袱还在那辆驴车上。先拿了包袱,再决定。”

端午用双手搓搓脸蛋,把尉迟那件衣服叠好,放到长几。她起身说:“那不是吗?”

带棚驴车,藏在大门边。燕家仆役闻声,将车赶到端午面前。

端午正要回答。尉迟推开窗子,嗟叹:“月亮又出来了。端午,你看过和田的月亮吗?”

端午疑惑,那几件破玩意,还能成我包袱?她走到车前,掀开帘子。

凡事都有代价。建立白玉王国,需要多少时间,多少牺牲?如果尉迟要仿效廉州的采珠司,那么她即便是有协助贸易之心,也不能把抽在自己身心的皮鞭加诸于他人。

她瞳仁变大,手一顿,眨眨眼。

和他定约的,是八娘子。但如果那是母亲的希望,端午也希望自己能不辜负。可是,她能不能通过学习,达到尉迟无意心中的期望?她没有把握。对待别人真诚,也要有至诚之心。她不可能用吹牛皮和玩笑,来应付尉迟。

尉迟把脸转向她,她脑子一片白茫茫。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修长手指轻搭在端午的下巴上,些微凉意。端午转眸,他擦掉了她唇边的一点泪痕,收回了手。

接着,她对尉迟躬身:“多谢城主。我还是打算跟爷上路,包袱嘛,还是放车上好了。”

他抚摸了一下如玉额头,凤眼里笑出了花:“不学最好,等我来传授你吧。端午,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你是属于白玉王国的。你是和我平生订约的第一个人,不要背弃那约定。”

尉迟似感意外。他望了一眼燕子京,没说话。

尉迟的面上,并无失望。

燕子京好像对端午决断那么快,也有点意外。他望了望天,东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