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欲速不达(第2/2页)

他把包袱给端午道:“你直接把裘袍给爷行了。”

那脚步,一声声近了。楼上,好像只有她和燕子京。

端午小鼻子,已被她擦成红蒜头。那仆役瞅她,才说:“嗳,大概是真冷。”

她战战兢兢,不觉把口中白花吞了下去。舌尖一阵麻,她还未明白,就迷醉过去。

那仆役翻找,自言自语道:“怪,去年咱们三九严寒跑山海关外,都没见爷要这个……这里,他倒又要了……”

第二日,她在晨光中醒来,“嘤咛”苦吟。她想起,做了个噩梦。

端午对“貂裘”这玩艺,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她擤着鼻涕,找管包袱那仆役。

她昏昏沉沉起来,摸着头下楼,向光线明亮处走。

车夫应了,对端午道:“你去前边取貂裘。”

脚被什么一绊。她耳中轰鸣,定睛一看。是具女尸。

燕子京低声:“拿我貂裘来。”

那女孩长发委地,喉管被劈断。她曾是端午的同伴。

燕子京叩车厢板。车夫忙问:“爷?”

端午捂住嘴。此时,她才意识到浓郁血腥。满楼之下,全是狰狞死尸。

她抽出麻布,擤着冻出来鼻涕。

端午凭借记忆,一个个看过去。她觉得她现已疯了,所以还能动手翻尸。

她想:南海的蚌,实在不适合昆山养。以后在尉迟那帮几年工,存下几个钱,还是要设法接上娘,母女俩同去泉州开一个小门脸的珠宝作坊吧。光想想也够美的,哎……

除了她,燕子京所有仆役,那四个女奴,尉迟送来四个护卫,甚至驿站之人,无一幸免。

她自己抱自己,咬牙。黄昏时分,昆仑山间隐寒彻骨。她走了一段,脸颊被冻出霜红。

一夜之间,大家都死了!除了她……

这人又怎么了?她懒得想他。

她被抛在这地方了。她冲向门外,又回到屋里,马匹,驴子,箱子什么都不见了。

他懒得看她,立刻进车。端午下地时,听他在内匆匆出了口气。

昆仑山匪帮。一定是他们!他们怎么能寻到官道上?

她终于掀开帘子,正对燕子京。燕子京不知是哆嗦,还是在跺脚。

她突想起空山里她对蓝眼睛匪首的笑语:“可惜,大队人马带走了钱财……”

“好的,好的,等我整理一下,马上让给爷啊……”端午继续在位子上赖着,胡说道:“你们不知,那小土匪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头,还呕吐,流血,里面脏啊……我坐坐还凑合,爷是贵人……马上好啊,马上好……”

难道是她自己?是她的话泄漏了行踪?蓝眼睛那么有礼和善,只是为了暗中跟着他们?

她正不识相地留恋着呢,已有仆人来喊:“喂,端午啊,爷要坐这辆车。”

他们之所以放过她,是因为她是他们的领路帮凶?

而后,她眼皮开了条缝,斜瞅车内,益发体会到其十分温暖,可爱。

端午感到种撕心裂肺的痛悔,她狠狠锤了脑袋一拳。

仆役们手忙脚乱,清出道路。端午吸了口气,感到不妙。仆役们都骑驴,队伍中除了那可怜的死马,就只剩她所乘的车套着马了。她马上把头锁回,抱着珍珠盒子装瞌睡。

她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她什么都不能想,只想要哭。

燕子京不顾袍角的血,站起来吩咐:“推下去,继续走。快!”

她忽停下哭,一口气跑上楼。刚才,她想到了燕子京。

燕子京的脸,为大山阴影所遮,成了灰蒙蒙一团。他上前摸了摸马脖子,手指轻拍那畜牲,一下,一下,忽然出剑,刺穿了马颈。众人皆叹:“可惜。”

燕子京俯卧在地,一动不动。他……也死了。

几个仆役禀报:“爷,这马腿断了。”

端午走近,还没给他翻身,却把手猛然缩回。

端午伸出头张望,见燕子京抱肩站着。他那匹座骑,匍匐在道,奄奄一息。

燕子京的身体是滚烫的。显然,滚烫的人,没有死。

山壁之间,忽有数人尖叫,伴有马嘶回音,队伍霎时停滞了。

她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此刻,她光会想:还有一个人,没有死。

老鹰口前宽后窄,最后一程,商队几乎是穿过一线之天。端午弄出脖子里那个小小玉菩萨,哈口气,再用袖子把佛脸擦亮。昆山玉……这就是昆山玉……她闭目掂量,又不时抚摸,觉着这种玉确实温软莹洁,可傲视于天下之玉石。

她正发愣,燕子京张开眼。他烧得浑身发红,嘴唇焦枯,眸子中有些迷惑,有丝清凉。

她心中不停算计,当了人,更做出低眉顺眼,笑容可掬。

他挣扎问:“是你?怎还不出发?”

自从端午知道了小松鼠的真相,心里反而变坦然了。她也想早日到王帐,完成尉迟公子的托付。她想过:若是到时候,燕子京真丧心病狂逼着她给那“病王子”当药引,那她就和他争个鱼死网破。他救过她的命,但他到底没有她的卖身契。他这样对她——一个大元朝的官府奴隶,不仅仅是“见利忘义”,还是冒犯王法哩……

端午怔怔说:“……都死了。”

燕子京照旧一马当先。不知是不是被那匪首折了锐气,他偏不高兴停下。等别人都盼着歇息了,他变本加利,再要赶一程。仆役们素来怕这位瘟神小爷,打落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那燕子京先如死般僵硬,而后剧烈一颤。

她从前在南海边时,成日盼着天凉快。可现在真给她凉快了,却成了种折磨。

他动了动唇,忽将手扣住端午脉门。

山里天气无常,一天之内能落下两场冰雹。下雹子时,赶路的只好拉牲口躲在崖壁之下。端午冷得牙齿直打战,但念到自个儿能抱着珍珠坐在车内,也不好叫出一声苦来。

未来果真无法预料。端午没有死,燕子京也没有死。

那蓝眼匪首,来去如风。虽没有谋财害命,但众人醒来后,都不免心有余悸。也有几个爱磨嘴皮的,讨论他是不是传说中的琥珀光,叶中雪?还没磨出个结果,就让燕子京催上了路。

可是,现在,端午变成了燕子京唯一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