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舍我其谁(第2/3页)

“嗯?”

这么多疤痕,怎么弄出来的?燕子京出身富商,怎么可能比那些最受折磨的奴隶,有更多的疤痕?一个曾遭遇到那种痛苦的人,为何还能继续到西域这种严苛的地方来冒险呢?

她一愣,才发觉燕子京正叫她。

端午责怪自己发呆,她匆忙替他擦身。眼光却被他腰带上绣的一朵红兰吸引住了。这是一朵小小的精致的红兰,正如燕子京一路携带,穿越沙漠,直到山谷,才抛下悬崖的红兰。

“端午。”

兰,是燕子京所爱的花,也应是他喜欢的女人。

但今晚上……睡在这屋子还行吗?不睡在这里,又能去哪里?

她忽然觉得燕子京有点可怜。他曾经历过疼,却还要对别人加诸奴役。他那样爱一个人,却不能爱惜世间其他人。还不可怜吗?

端午以为他要睡着了。寻思他躺地下,总不是办法,还是要请他挪到炕上去。

端午不能容忍自己继续可怜燕子京。她替他擦完了,小心替他穿戴好。

燕子京哆嗦了好一阵子,额头上出了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喉头一动,侧过身去。

他的体温依然是极高的,端午甚至怀疑:那强盗是不是留下了一种毒药,来欺骗燕子京呢?

话音刚落,裘衣被他踢开了。端午想:莫非是太热?明明在打哆嗦……

她胡思乱想,支着胳膊在炕边。

端午小心翼翼把地上那件黑貂皮大衣盖在燕子京身上,低声说:“爷,好歹这件大衣还能值几个钱呢。天无绝人之路。”

燕子京先是高烧,而后浑身痉挛,连脉搏都微弱了。端午想尽办法,都不能奏效。她太阳穴刺痛,全靠胸间那和田玉菩萨定心。她忽想到:玉最清凉,能吸燥热。虽然尉迟公子所赠的护身符很小,但未必就不能解燕子京的病。

端午坐地上,慢慢把背后挂着的银链子钩取下来。燕子京没反对,大概也没力反对了。

她将玉放到手心,用井水浸洗。再捏在两指尖,顺着人体经脉,在燕子京皮肤上推过。

燕子京闭上眼。他正在哆嗦,又在勉强忍耐。

每推几次,玉就变热了,端午拿去再洗,而后再推。

端午乖乖走回去,放句软话:“爷,我知错了。我再不意气用事了。你难受,想吃药吗?”

久而久之,她手都划酸了,燕子京才发出一声隐约叹息。

现在,他和她实在都够惨的。官道的下一拨商队,不晓得什么时候到?如果还有别的匪帮来呢?燕子京有武功,也有心计。她要利用他,也让他利用她,二人才可渡过难关。

他眼皮微动,端午以为他要醒了,他却说:“娘,地窖真冷……把我耳朵都快冻下来了……我也知道做生意不容易……没事没事……呵呵……”

端午眼睛一亮。她蓦然记起燕子京在小松鼠走后,隐隐得意之色。燕子京看似几乎倾家荡产。但其实他一向是个能算计的。譬如说,他到和田前,就命阿常将部分财物押回中原老家去。在尉迟府,他戴上醒酒石戒指,假装醉酒……。这么说,小贼们也会损失吗?

燕子京还笑,像是少年对母亲撒娇,又像是内心快活。

他断断续续说:“……你算弱……女子?你……你杀人的……。……我……我也留了手……”

端午知道,人病极了,就会做梦,说胡话。

燕子京没力气拉她,也不放手。

燕子京每隔一会儿,就说几句,端午有时能听懂,有时候听不懂。

端午踉跄摔倒。一看,是条筷子粗细的银链子。她愤然,毒舌道:“呵呵,敢情爷就会对付弱女子。你机关算尽,为何没想到小松鼠他们留了这一手啊?”

天快亮时,燕子京连续不断的□□,才说了一句:“……兰姐姐……你为何不等我呢……我哪有一时一刻忘了你……你……你……”

一道银光,从燕子京腰间闪电般飞出,反系住了她腰带。

他语调极其婉转,嗓音逐渐微弱,终于说不下去了。

说完,她使劲力气,朝门外冲去。其实她压根没想死,只想少看见燕子京一会儿。

瞬间,端午真想逃开这个屋子,因为她觉得无意中,她居然窥见了别人的心思。

她一鼓作气道:“错了!只有我活着,你才能当主人!”

第二日,晴。燕子京总算退了些烧,但一直没睁眼,也不再说梦话。

端午狂笑,把肺都快笑破了。那一刻,她真觉得自己和燕子京呆在客栈过夜,还不如死好!

端午想喂他些水和萝卜,但他都不张嘴。端午气道:“不吃算啦,只要能活过来就是了!”

燕子京眸子动动,手在腰间胡摸,居然还能回答:“我才是主人……”

燕子京动也不动。端午袖手。她惦记大道上动静,便决定出去转转。

端午也冷笑:“好,我还给你就是。给你三条路选。第一条,让我马上自杀。第二条,你自己杀我算了。第三条,我来救你的病。等我们平安了,大家两清。你选吧!”

大道上还是没有人踪。端午想:他们在驿站内,晚上白天也许有些人经过,但不想住宿,也不便停下呢?还是放个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提醒人们吧

他说:“你……欠我……一条命。”

总不见得抬着尸体出来,对了……不是有个棚车,还有轱辘能转的。

燕子京好像要冷笑。但他烧得厉害,冷笑起来嘴角歪斜,倒像是哭。

她跑到驿站里,把那空棚车推到路上。棚车不很重,但对端午,却是不易。

她一肚子怨气,都翻将上来:“……我倒霉找谁诉去。我杀蒙古老狗不成,本来横下心是准备死了。你不救我,我早变成沙子,倒万年省心了。可现在呢,我成了你的奴隶,还被你被带到这种鸟不生蛋地方来。如今,珍珠被该死的强盗拿走了,我以后也没脸投奔尉迟家帮工了……你病得没个人样,还跟我死死活活争。哼!死也好,活也好,随便吧。天下那么多爷,我怎么遇到你这种当爷的?我祖宗八代欠你什么啦?”

她拍着发红手掌,心想再下去,只有火烧驿站,才能提醒远方了。

端午十指连心正痛,忍不住大声回敬:“你有本事就别死!”

她回房。燕子京斜躺着,眼已睁开了。

他张着眼,重重呼吸道:“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他肃然吩咐:“去,烧点热水来!”

他几乎是一点也不停地喝水。攸的,把水囊掷向墙壁,无力地倒在地上。

端午闻他嘴里,有股萝卜的味道。他果然好多了。

燕子京盲人似地在枕边摸索到水囊,微微抬头。

她“嗯”着,光是掸掸脚上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