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放心,青天白日做不了什么。”

晏书珩无奈她脑子里实在装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将她按倒在椅背上,像是在尝试从未做过的事般为她摇扇:“夫人体贴,让我内疚,眼下无事,我哄你入睡全当赔罪。”

阿姒却更吃惊了,

别家夫君体贴是天经地义,然而江回不同,不体贴的他才更像他,破天荒的温柔只会让阿姒觉得不真实。

不过有人哄睡倒是赚了,她得寸进尺:“既是哄睡,可得讲故事。”

晏书珩不上她的套,笑道:“真讲故事你还睡得成么?若想睡得着,不如背一篇枯燥无味的文章。”

阿姒讶然直起身:“夫君怎知!我幼时一念书就犯困,后来阿爹想了这么一招来哄我睡觉,屡试不爽!”

说完,她定定愣住了。

她脱口而出的爹爹,必不是郑五。

失忆数月,这是阿姒第一次脱口说出有关过往的回忆。没来由地,心口一阵揪痛,那是一种暖意混着心酸的感觉。

初时温暖,过后则是绵绵钝痛。

眼前似乎晃过一道道白幡,元宝纸漫漫扬扬,似片片薄刃。

阿姒倏尔站起。

她试图回想起更多关于。

然而却是徒劳,想起那夜偷听时郑五所说的话,阿姒心中陡然一惊。

郑五说,捡到她期间,正好因造反落罪的罪犯在流放时途经当地试图逃窜,遭官兵搜捕时跳了崖。同一期间还有北方南迁的世族经过,听闻他们在那一带遇到了胡匪,不少人被掳走。

他本疑心阿姒是罪臣家眷,但见她面上并无黥印,手脚腕处亦无枷锁勒痕。又见她身上戴着价值不菲的手镯,猜测阿姒可能是随众南迁的人,家中非富即贵,便想借救命之恩牟取名利。

可郑五在那一带打听许久,未曾听说有人寻找女儿,便推断阿姒要么再无亲人,要么被急于南迁的家人放弃了。

此刻无端的揪心让阿姒不由疑心,她曾有家人,且很疼爱她。

但他们恐怕已不在。

适才漫天百花的错觉让阿姒双腿脱力,她慢慢坐下。

有人在轻挪椅子,让她不至坐空,阿姒骤然回神,嘴角挂上勉强的笑。

晏书珩沉静的眼底映着阿姒怔怔然的模样。

虽不知阿姒是如何成了郑五的女儿,但她既果断和刺客远走高飞,且事后对那郎中毫无眷恋,多半也猜出那并非她的生父。

但他不知江回是否知道此事,多说多错,只道:“恨那郎中么?”

阿姒目光里覆了冷霜,微带轻哂道:“父女之情从无,何来恨?”

他更温和了:“方才为何难过?”

阿姒嘴唇张了又合。

先前为了与郑五撇清干系,她只含糊说那是捡到她的陌生人,未说是几岁被捡到,也未说过失忆的事。

失忆之人如同白纸,有心人想编造故事来诓骗实在太容易了。

即便江回如今不会害她,不代表他能一直如此。没有过去、缺乏阅历的人易被拿捏,她不能轻易将这软肋告诉他。

至少得等日子安稳后再提。

阿姒想起早前那个梦,梦里的爹爹无奈又纵容地轻揉她发顶。

她倏尔道:“夫君,可以给我你的手吗。”声音温软似春风,叫人无从拒绝。

晏书珩伸出手。

阿姒捧住那只温暖的手掌,掌心的温暖传入她手中,她像懵懂的孩童般,抓着那只手,放在自己头顶。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就像孑然一身暴露在野外时,头顶多了一片可遮风避雨的屋檐。

曾经有父亲庇护的感觉是这样的。

阿姒松开他的手掌,语气平缓,没有半分情绪起伏:“好啦,我玩够了。”

青年的手从头顶移开,却捧住了她的半边脸颊:“怎么了?”

声音卸去了因伪装江回而生刻意生出的疏远淡漠,以他晏书珩的语气询问。

低柔温和似无变寒夜里的一豆烛火。

阿姒不由得微滞,随即转眸,眼底又是澄澈不染忧虑:“不是要哄睡么?”

晏书珩笑笑,再次在她发顶揉了揉。

他连她是姜氏哪房都不清楚,更不知道她是如何遭逢意外,或许失忆对眼下的她而言是件好事,也歇了继续试探的心思:“不若我给夫人念几个故事。”

阿姒莞尔笑道:“夫君声音太好听,若讲故事,我会被勾得睡不着呢。”

她选择强颜欢笑,晏书珩也不拆穿,只像纵容妹妹般道:“好,都依你。”

他轻摇扇子给她背起《千字文》,甚至还有《礼记》中的一篇。

“……求中以辞爵者,辞养也。”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摇椅上的人已睡去,晏书珩手撑着扶手,温柔的目光覆落在她面上,像一层软纱。

他起身欲往外走,又转身嘱咐静候在旁的竹鸢:“取条薄被来。”

竹鸢取来薄被,正要给阿姒盖上,青年已将其接去。

他俯下身,替沉睡的女郎小心盖上,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去。

院外难睡安稳觉,阿姒只歇了半个时辰便醒来,这一觉虽短,但出乎意料,睡醒后她神清气爽。

手摸到遗落在一侧桌上的蒲扇,耳边回响起他念的那些文章。

阿姒沉默地摩挲扇柄。

稍晚时,他托人递回消息,称差事忙碌无法归家。

一夜后,阿姒再想起夫君时,对他的印象依旧是神秘寡言。

昨日破天荒的捉弄和体贴仿佛昙花乍现,他好像一直没变过。

淡漠也好,温柔也好,就连一反常态的捉弄,似乎都是他原有的样子。

日升正空,正是午歇时。

寂静竹园中响起稍显急躁的脚步声,值守的护卫轻叩门扉。

“长公子,探子来报,城郊有贼寇出没,怪就怪在,那伙贼寇并未杀人,亦未劫掠财物,而是直奔一猎户家中而去,而那猎户非但不思报官竟还连夜离家,形迹可疑,被我们安插在城门附近的人合力拦下。”

稍许,静阒室内传出个全无睡意的清润声音:“我已知晓。”

片刻后,晏书珩同数名护卫幕僚现身城西一暗室中,推开门,一汉子双手被缚,垂头跪在地上。

汉子身形健硕,须髯如戟。

晏书珩细细打量他,那人将头垂得更低了,不愿被看到真面目。

晏书珩忽而微笑。

“或许,我们都被戏弄了。”

他淡道:“为将军松绑。”

汉子见身份已暴露,索性抬头,粗声道:“长公子虽曾是先太子心腹,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您是南周新贵,贵比天皇,而我赵敞一贱民,故国不再,旧主已故,怎担得起贵人一声将军!”

言辞间尽是讽刺,句句暗指晏书珩,晏书珩平静得近似一樽无悲无喜的佛像,周身笼着温和却疏离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