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牵丝戏(十四)

“裴公子, 我们真的就这样回去了吗?”

马车上,姜屿看着裴松月,忍不住问出了声。

“难得见一次, 你和沈...江晚菱不再多聊几句吗?”

先前明明万般艰难也要见江晚菱一面的人是他,可等真的见了面,他又不敢露脸相认, 就真的如他所说, 只是为江晚菱演了一出木偶戏,连句话也没有和她多说。

这和姜屿想象中情景的完全不一样,她有些看不太懂了。

裴松月似是看出她心中在想什么, 闻言轻声笑道:“过往一切如云烟, 没什么好留恋的。”

“对了,还要多谢几位相助, 如今裴某执念已了,这是答应好要给你们的东西。”

裴松月边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的正是过去镜碎片。

“阿沅之后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我在彩蝶村的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若有你们感兴趣的,可尽管取去。”

......这听起来像在对他们交代遗言一样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姜屿看着表情平和的裴松月, 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稍微犹豫了一下, 伸手接住了过去镜。

过去镜能照出过去,也许是这块碎片在裴松月身上放了太久, 沾染上他的气息, 手指触碰到碎片的一瞬间,姜屿竟然看到了他的记忆。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

刚摔断腿不久的裴松月日渐消沉、颓废, 整日里什么也不做,只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于虚无缥缈的神佛上。

他日日求神拜佛,愿倾尽所有,换来一双好腿。

神佛没有显灵。

但他遇到了江晚菱。

那段时日是他这一生中最灰暗、最狼狈不堪的日子,但江晚菱的出现好像一束热烈又温暖的阳光,照进他心底,为他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他断了腿,从此不能再登台唱戏,她便找来木偶,用丝线悬挂,用木偶代替他在台上动作。

他最初对如何操控木偶一窍不通,她陪他从头开始,甚至愿意将丝线系在自己关节上,让他练习操控。

后来他才知晓,原来江晚菱是个戏痴,最爱看的,便是他的戏。

二人因戏结缘,因戏相识,又因戏而互生情愫。

可江晚菱是无剑山庄的大小姐,自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身份尊贵;而裴松月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戏子,如今还断了腿,更是自觉配不上她。

他喜欢她,却不敢将这份心意宣之于口,也从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半分,总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因而她喜欢他,却又忧心被拒绝,怕心意说出口,他们连朋友也做不成。

直到后来某日,二人如往常般待在一起雕刻木偶,江晚菱突然对他说。

“我要嫁人了,爹爹为我寻了个合适的夫婿,一月后就要成婚。”

裴松月正刻着木偶的眉眼,闻言动作一顿,刻刀歪了向,木偶脸上突兀地多出了一道划痕。

他手指重重摁在这道划痕上,指尖用力到发白。

“......恭喜。”

江晚菱蹙起眉头,紧紧盯着他的脸,目光像是要把他穿透。

没能从他脸上看到半点异样的情绪,她失望地低下头,用刻刀在尚未完成的人偶背上轻轻划来划去。

“可是我不喜欢他。”

“可是他很适合你。”裴松月很轻地说,“既是你爹爹为你选的,自然各方面都是能配得上你的。”

“...你这人好没意思。”江晚菱低声抱怨。

看着她明显失落的神色,裴松月想安慰却无从开口,想了想,只好先转移了她的注意。

“你上回写的戏本我看过了,我加了几句词,排好后演给你看。”

江晚菱身体不好,不能剧烈运动,从小待在家里,闲来无事便爱写些戏本解闷。

若在往常,她对这些是最感兴趣的,可今日却不管用了,她还是闷闷不乐。

很多话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江晚菱不想就这样带着遗憾嫁人。

思虑良久,她终于鼓足勇气。

“裴松月,我喜欢你。”

这番表白来得太过突然,裴松月呆怔住,神情错愕,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他心中分明欣喜若狂,可同时又顾虑太多,怯弱如他,不敢给出回应,习惯性地选择了逃避,装聋作哑。

“刚才说到你的戏......”

“你真是个呆子!”

江晚菱气急,留下这句话,愤然离去。

第二日,江晚菱又派人送来一封信,执拗地问他到底喜不喜欢她。

裴松月如何会不喜欢她?只是他的自卑大过了这份喜欢。

所以他再一次地逃避了。

自此之后,江晚菱与他赌气,再也没有来找过他。

一日、两日...不知过去了多少日,裴松月见不到她,心中思念有如藤蔓疯长,无法抑制,逼迫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意。

终于,想通的裴松月一刻也不能多等,他要立刻出门去,找到江晚菱,亲口告诉她。

那日下着倾盆大雨,漫天雨水无穷无尽。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出门。

可裴松月心急如焚,仍冒着大雨外出,雨天道路湿滑,他刚离开彩蝶村没多远,连人带着轮椅侧翻在地,脑袋磕到石头昏了过去。

血的味道引来了附近魔物,他被带回山中巢穴,中途清醒过来奋力反抗,不幸摔下山崖,只留下一片衣角。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

一般来说,过去镜这种上古神器是不会出错的。

所以......

姜屿错愕抬眸,看向裴松月。

“抱歉,之前并非我有意要向你们隐瞒。”

裴松月大大方方任她看着,淡然一笑,似已看开,平静道:“只是我也是近日才想起,原来我已经死了的。”

此话一出,池疏和宁秋蘧然一惊,视线纷纷向他转去。

倒是谢知予没什么反应,似是早有所觉,神色淡淡。

裴松月接着将自己的经历从头到尾如实告知几人。

他掉下山崖后本该气绝,但意外遇上过去镜,留住一缕残魂困于镜中。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阿沅出现,魔息触发了过去镜,他才得以清醒。

......

裴松月的话好似一枚细针,将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一切有如云开雾散。

难怪昨日在茶楼前会听到人说起他掉下悬崖下落不明,难怪他记不清自己的年龄,容貌像是停在了年轻时。

又难怪方才江晚菱听出他的声音,却只是把他当成裴松月的徒弟。

因为她从未想过,在她面前的会是活着的裴松月。

可若裴松月已经死了,靠着过去镜才能续命,如今他又将寄身的过去镜交于他们......

马车内陷入了沉默。

裴松月为人温厚,待人真心友善,与他相处的这些时日虽短暂,却无疑是轻松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