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66、66

花芷萝被带回定远侯府安顿, 同行的孙太医入府之后再次为其把脉诊治,这次,因着查清了其身体亏颓至此的真正缘由, 孙太医未再说命不久矣之话, 只是在楚明玥的恳求下,保证尽力救治。

夜幕落下, 风开始有了一丝凉意。

屋子里烛火亮如白昼, 烟罗轻幔、琉璃珠幕在婢女们进进出出之下, 轻轻晃动。

花芷萝昏迷在柔软的绸帐里,楚明玥伏身在榻前,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一遍遍焦灼地唤她名字。

孙太医取药箱归来, 朝背手立于外间的宣珩允匆匆行礼,接着绕屏风入内室。

“郡主。”他朝守在榻前的女子一躬身, 取下肩上药箱放于近榻的平角小案上, “恕微臣斗胆,请郡主先到外边等候,接下来,微臣要为病人施针。”

事关花芷萝的性命, 楚明玥在这个关口是信任孙太医的, 她长身而起, 向孙太医点了点头,遣散屋内所有人。

医者施针,需全神贯注,方能落针于正确的穴位分毫不差。楚明玥知晓。

而薛家这会儿是何光景, 楚明玥是想都懒得再想。

她的马车离开那处私庄之时, 见到了大理寺的崔少卿带人过去, 宣珩允把这事直接交由大理寺, 且崔司淮最擅从蛛丝马迹里抽丝剥茧、还原真相。

陛下要薛家伏法,那一定是铁证如山。且看三日之后,那张累述薛府满门罪行的诰文上如何写。

这桩事落下尘嚣,有孙太医在,楚明玥总认定花芷萝还未到绝处,可她的心绪却未平复如初,出了寝房,她沿着细密的卵石窄路,慢慢踱步。

天幕上弦月似银刃,周遭的绿植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

一棵歪脖柳树上挂着油灯,楚明玥停在柔黄的灯光下,从袖筒里抽出一个信封,那是她带着花芷萝匆匆回府时,老管家递过来的,说是从江左送来的。

自打见到信封右下角的彩色水蝶,她本就沉闷的心愈发如压磬石。那是彩衣镇寄来的。

展信借光逐字阅过,字迹清秀,用词亦是反复斟酌,楚明玥猜的出这字迹出自柳舒宜买来的俊秀小公子之手。

信上话语显然是柳舒宜叙述、命那位小郎君替她写下。一定是她病得已无力执笔,才会如此。楚明玥担忧的同时又稍稍放下一分心,至少,她还活着。

信上详细陈列着她名下财产、铺子,金银细软嘱托楚明玥代她妥善保管,待她女儿出嫁之日、予她作嫁妆,而铺子,则留给了她买回家的小郎君。

这封信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交待身后之事,但待楚明玥瞧见柳舒宜留给小郎君一间铺子时,唇角梨涡还是一现。不误美色,真有她柳娘子的。

这抹笑意在素纸翻出信笺第二页、目光移至左末时,倏尔僵住。

“柳娘子于六月初二病逝,那日细雨绵绵,她走得很平静。”

楚明玥耳畔蓦地寂静下来,鸦雀无声。她不过二十五岁,饶是平日里坚强如男儿,可这袭华裳覆裹着的终是娇娇女儿。

这个年纪,旁人已育儿女,为人母、为人妻,明明本该衣食无忧又波澜不惊的过完贵女的一生,她却恍如走过半生兵荒马乱的浮华,

她真的尚未习惯,平淡面对在乎的人一一离世。

夜风微凉,月辉洒落地上似一层清霜。女子的衣带被风吹着起起伏伏,纤拔背影在清月下显得孤寂单薄。

宣珩允从屋里追出,寻到她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伊人夏夜听月图。

夏夜多热闹,夜虫、蛙叫交相呼应、此起彼伏,只是入眼柔黄的灯和清冷的月,无端让这般热闹之景也跟着萧寂。

女子驻足望月,垂落于侧的素纸拈着一页薄纸,绣履裙裾旁,另一张纸时而被夜风掀起一角。

宣珩允自顾沉浸于失而复得的心境被触动,脱口而出道:“皇姐可是觉得孤单,你还有朕。”

楚明玥转过半身,额头擦着宣珩允下颌而过,迎面吸入浓郁又有些陌生的瑞脑香,沉甸甸的心绪令她反应不再敏感,她未有后退,而是仰目端详那张过份熟悉的脸,试图揪出那缕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藏于何处。

“皇姐于这世上并非孤身一人。”宣珩允颔首,入眼是她的钗珠和耳珰,交错在光下悬晃着,珠光映着灯影和月辉,交织在那张如暖脂玉的脸颊上,于投下的睫影映成一片。

“朕的肩随时借于皇姐依靠。”

“什么?”楚明玥脸颊莫名腾起一层热意。

但听宣珩允儒雅清越之声朗朗,“朕的肩随时借于皇姐依靠。”他眉清目明,毫无龌龊之心。

楚明玥覆下睫羽,平视近在咫尺的胸膛,她确实心生自怜,幽怨戚戚,也知眼前玄色衣料之下的肩膀劲瘦有力。

她的心毅在这种月辉与友人亡故的消息交错出的忧伤朦胧之下,变得柔软。她忽然就觉魔音灌耳,心思疲惫,她真的想就在当下依在这个肩上,休憩一会儿。

只一会儿就好。

可是,一个清亮的声音蓦地自她脑中响起,迫她清醒过来,笑话,楚明玥何曾要受人怜悯、“借”人肩膀。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念定是瑞脑香里添的安神香让她不由自主生出倦怠。

钗珠轻晃,紫沉香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自发鬓间飘散而出,“不了,谢陛下。”她欲后退拉开彼此距离。

宣珩允方才扫过她指间薄纸,入目便是那一行报丧的清秀小楷,他知她经不住闺友离世的打击,却又暗自坚强,也知她把花芷萝今日遭遇归于自己,心里愧疚自责。

他轻轻握住一把如水皓腕,忘记了自己手腕深见骨筋的伤,“花家全族性命,是朕下令斩杀,皇姐不过是助朕找出花相罪证,此举无愧天下、无愧任何人。”

温润如煦的声音突然陡转,“花家之罪本就该死,死不足惜。”

楚明玥腕上一凉,心绪愈发平静,她探观那双深湛漆黑的眸子深处,正迸发出的妖冶束光,她的记忆深处,是何时,亦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她转睫退开数步,使了些力道挣开手腕,却在下一息嗅到淡淡血腥味,混在夜风里,她的目光落在宣珩允被血迹渗红的绷带上,“陛下也会受伤吗?”

九五至尊的腕骨,怎会伤至此。

宣珩允神色端持把左手背于身后,镇定回答:“今日撤走了大明河宫的丹炉,一时兴起在那块儿空地玩投壶,怪朕技艺生疏,被短箭伤了手腕。”

腕间辛烈的痛感一阵阵抽着直往他脑子里钻,他不该使力的,又被楚明玥一挣,此时,血已浸透绷带。

而那番信口拈来的谎话说出口,他暗叹自己的虚伪和道貌岸然,聪慧如她,怎会信这种话。

被未开刃的箭伤到,楚明玥眉心一簇,但她更关心皇宫里的丹炉,“陛下当真撤去了丹炉,不再寻求仙问药、长生不老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