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94、94

元启三年九月, 连下数日的秋雨在夜里陡停,水汽在清晨十分遇上一层薄雾,越化越浓, 待早上众人睁开眼睛时, 洛京已成缭绕仙乡。

霜化覆满枯叶。

绵密的水雾顺着流风,从宽敞高阔的大门涌入紫薇殿, 冲淡殿内浓郁的瑞脑香。

队列靠后的朝臣官员小心翼翼把手指握进掌心, 试图避一避盛秋的凉寒之气。

待这股白雾弥漫至九阶之上的腾龙金椅时, 凉秋的气息已经淡得不能更淡。

宣珩允手搭在扶手上,半垂眼转睫扫过诸多朝臣,诸人表情五颜六色, 个个耐人寻味,只是, 却无人说话。

这些人尚未从皇帝陛下方才惊人的话语中回过神儿来。

半刻钟前, 元启帝当着文武百臣宣布,要到定远侯府做楚家的上门夫婿。此言一出,因着今秋赋税是否减收而吵吵不停的中枢六部,瞬时全部安静下来, 殿内只闻风动。

宣珩允又等几息, 逐渐不耐, 两根指骨一下下敲在扶椅上。

终于,宣敬德手持白玉笏板出列,他身子骨好,声音洪亮, 大殿里所有人都听到他高声质问皇帝陛下:“敢问陛下, 历朝历代, 何曾有过皇帝下赘之例?”

小崔大人嘴角一阵抽搐, 慌忙低头躲在大理寺卿背后。

因着宣敬德这一声喊,站在队列之后捂手取暖的三两官员猛然瞪大眼睛,他们终于听清了方才陛下宣布的事情,而后后知后觉露出前一刻前排官员的表情。

“不曾有,朕便做史上第一人。”宣珩允漫不经心道。

宣敬德长着一张富态圆脸,少有愠色,然此时,他下唇抖动着,脸是生生被气成青灰色。

他被皇帝入赘之说气糊涂了,已然把何故又是她这个大问题给漏掉去,和入赘相比,和荣嘉贵妃亦或是昭阳郡主旧情藕连,已经不重要了。

“敢问陛下此举,可有想过这天下百姓如何看!纵使不顾及世人目光,他年九泉见宣家列祖列宗,陛下又当如何向先人解释!”宣敬德一想到皇族宣氏要入赘楚家,就气得脑仁疼。

此刻,他气得早已忘记君臣之礼,再一看龙座之上的人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是全然放松的姿态,根本未把朝臣之意见放在眼里,顿时脑子里嗡嗡直响,眼神都散了两圈。

“我不同意!皇帝入赘,成何体统,叫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宣敬德声如洪钟大吼一声,拂袖而去。

他曾是奉华帝最亲近的兄弟,当年立储之事即使到了最激烈的时候,他亦不曾站任何皇子,只静等奉化帝决断,他信他的皇兄。

这一刻,他只恨自己白活于世,生生叫陛下辱了先帝威严,无颜入九泉的,是他。他愧对先帝临终前所托。

宣敬德怒而离殿,让紫薇殿里的气氛骤然紧张到极致。

年轻官员们都是宣珩允一手提拔任用,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只执着于政务,对于皇家私事从不多言。

而仍任中枢要职的那些老头子们,都是经历几轮政变而风雨不摧的忠臣,这些人有一个特点,总喜欢拿祖制说事,又一心为朝,逼得急了,性子直的真能在这大殿撞柱死谏。

六部掌事老臣见十六王爷怒而出殿,不仅不怕惹火烧身,反而激起他们衷心耿耿的一腔热情,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轮番上阵,义正言辞指出陛下此举过于儿戏。

吵吵到后来,眼看就要过正午,看着殿下诸臣越吵越起劲,原本只悠悠看戏的宣珩允逐渐失去耐心,就差喊出“拉出去全砍了”!

那沉冷着一张脸甩袖而起,肃色在眉扫视殿下,冷冷开口:“朕未要听取尔等意见,仅是通知尔等。”

话落,宣珩允大步离去,崔大监高喊一声“退朝”,匆忙追上,留下满朝文武怔愣殿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脸上带着匪夷所思的表情。

太多人不理解,怎就要入赘?

曾经,是他们误会荣嘉贵妃娘娘品行不佳,可如今,他们已经不再反对她入宫继续做宠妃,这不已经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了吗?

怎得就非要要入赘了?

这些人直到走出紫薇殿,仍未想明白,昭阳郡主不是待皇家挑选的贵女之一,是她,抬一抬手指,给了皇帝陛下机会。

她,才是那个拥有主导权的人,人家不乐意住后宫。

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崔少卿,直到出了紫薇殿,也未加入到任何一波讨论的人群之中,大雾已散,金光束束照在他身上的绛紫色朝服上。

快行至宫门时,他被在太极殿当值的小太监唤住,折回御上书房,在去的路上,他望着天空颇为无奈叹了口气。

再从书房出来,果然领到陛下旨意,让他前往各大人府邸劝说,务必要在大喜之日听不到任何反对的声音。

“陛下何时如此看重朝臣的意思了?”刚下值换上常服要出宫的张首领听完崔司淮的话,随口问道。

二人顺着长长的宫道往宫门走,“陛下只是不愿有人不祝福这个亲事,他要举国同庆,要天下人都祝福昭阳郡主。”

张辞水未想明白,但这不重要,他急着回府陪媳妇呢。

宣珩允给了崔司淮三日期限,第二日太阳落山的时候,崔司淮入宫回禀,事已办妥。如此,皇帝陛下大婚,且要求越快越好,礼部、宗人署所有臣工从接到旨意起,直到大婚典成,人人忙得顾不上回府。

皇帝陛下求娶发妻,本就世间罕有,当百姓们得知陛下大婚后,将住在定远侯府,彻底炸开了锅,闲看们咂巴一下唇齿间的浓茶,回过味儿来,这不就是入赘吗?!

至此,元启帝入赘定远侯府一事,世人皆知。

大婚那日,礼炮响彻长空,全城府院、铺子,家家门前挂红绸和红灯笼。

洛京城万里空巷,所有人全挤在皇宫通往定远侯府的路上,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宣珩允乘坐挂满红绸的赤金龙辇刚走出宫门不过五里地,就无路可走,眼看要误了吉时,只得让禁卫们人手挎一个喜篮,边分喜糖、喜钱,边好言相劝求百姓们让出去路。

龙辇所过之处,百姓跪地似海浪起伏,山呼万岁。

呼声跨越半个洛京城,传入定远侯府。

半夏端着一碗滋补鸡汤进来,脸上是焦急之色,她朝仍穿中衣坐在贵妃榻上的楚明玥道:“郡主,咱们得快点了,听外头的声音,估摸着陛下快到府上了。“

话正说着,突然一声礼炮炸响,玉狮子双耳竖起钻入柜缝里。

楚明玥莞笑,“倒是把这祖宗怕响忘了,今日里府上往来人多,看紧着些,别把老大臣们给挠见血了。”

她接过半夏递上来的汤碗,皱眉露出嫌弃之色,“怎得就非要喝鸡汤,不能给本宫端一碗糯米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