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第2/2页)

他几乎连复仇的念头都忘了。自己所受的那一些委屈算得了什么呢,他须在堵西汀的指导下,去把命卖掉;这样死,他以为,才会有价值。他不叨唠了,他几乎是终日一语不发,心里与脸上都极静,静静的等候着命令;假若堵西汀发令叫他马上去投个炸弹,他觉得他会连大气不出的,揣起炸弹就走。

在他们的商谈中,他可也听见不少他所想象不到的坏事,象已有人赶办太阳旗与五色旗那种事。听到这些寡廉鲜耻的事,再听到堵西汀们设法破坏这些事的计议,他就格外佩服堵西汀与堵西汀的朋友们。不错,堵西汀们人少势力小,不能一网打尽的把汉奸们一齐肃清,可是唯其以少碰多,以弱碰强,才见出热诚与真心,才是真肯牺牲。英雄似乎是,曲时人咂摸着,只计邪正,不计成败的人。

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执行时的困难与办法都一一的想到。堵西汀可以在商谈时接受大家的意见,而在执行时自有他的办法。他有胆量与经验,他知道非照着自己的办法走不能实现大家拟定的计划,他不便因客气而把事弄糟。这个态度不算错,作领袖的理当能宽能紧。可是,这么习惯了,他渐渐的把心思全放在实际上,而对理论与理想视为无足轻重。当大家商量事的时候,虽然他还不限制别人说话,可是有时候对稍为空洞的话不能忍住性子去听,连连的吸着烟卷,他象个受了伤的虫子似的扭转着瘦身子,使椅或凳发出响声。这使发言人很难堪。他知道这不对,可是管束不住自己;他的热烈使他不怕得罪人,而得罪人又使他心中不安。因免去不安,他有时候须发狠,使人怕他。

正落着细碎的秋雨,堵西汀的帽子带着一层象露珠的水星,钻进了那个小黑洞。

“他们怎么还没来?”他问曲时人。

屋里虽然很暗,曲时人还能看到堵西汀的眼光,极亮的往四下里旋扫,倒好象不是找人,而是寻一件什么东西似的。

曲时人还没回出话,又进来两个人。曲时人只能看清他们是一高一矮,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因为他们都把帽子戴得很低。曲时人近来也学会把帽子戴到压着眉毛,一来是大家都那样,二来是这样戴帽使他心中觉出一种神秘的勇气。对这些低戴帽的朋友,他不敢多问什么,就是他们的姓名也不敢问。他只觉得他们是一些英雄好汉,无名的英雄好汉,到这黑洞中,商量一些把阴城从灭亡中夺回来的事。“来晚了,你们!”堵西汀把帽子摔在个黑暗的什么地方,没等他们答话,他接着说,语气柔和了一些。“先谈着,不用等。他们,永远不记准了时间!”

大家都摸索着坐下。曲时人把香烟递给了他们。“听说保安队已缴了枪!”那个矮子的声音。

堵西汀没答言,只微声哼了一下。

“西汀!”矮子几乎是央告着,“西汀!咱们不能专做破坏的工作,虽然该杀该破坏的人与事是那么多。连保安队都成了赤手空拳,这座城岂不成了空城?”

“可就是!”堵西汀划着一根火柴,把两块瓦似的腮照得发了点亮。“连保安队的枪还收回去,咱们有什么方法去组织民众呢?你一去宣传,就先下了狱,或丧了命;而人民又须极详切的劝告才能明白。怎办呢?在乡间倒比在城里容易一些,可是城——别看这是座死城——是心脏,把城丢了,便是把一切可利用东西与便利都丢了。所以我们必须保卫这座城。一点不错,在保卫阴城——或任何城市——的工作中,组织民众是最积极,最重要的事。民众是铁,组织,只有组织,才能把钢炼出来。可是,我们怎么下手去做?手不准动,口不准开,兵在他们手里,枪在他们手里!我们还没把人民劝明白,已经被捉了去。与其那么牺牲,还不如咱们照着老方法去干。照咱们的老方法做事,我们牺牲,他们可也得死。打死一个是一个。”

“死了一个,还有一百个来补缺——”高个子冷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知道!”堵西汀急忙把话抢过来。“所以我不单是在这里工作,也往四外送人,叫他们到各处去工作。至于你我,哼,恐怕没有更好的方法,既在这里,就没法公开的活动什么,只能在黑影里端着枪。不积极,没有建设性,一点不错,可是一个人恐怕也只能做一样事,做环境逼他必去做的事,你不能拿理想来看轻你实际的工作,也不能用做不到的事来限制你能做到的事。一条狗能守门,而不会上树。时人!”堵西汀忽然把话转了方向,“你去找洗桂秋,给他个警告!”

“怎么啦?”时人傻子似的问。

堵西汀笑了。“告诉他,有人想举出他去欢迎敌人。”“他不是那样的人!”时人没法不为他的朋友辩护,虽然他极崇拜堵西汀。

“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凡不动手做实际救亡工作的,便使人有机可乘,拉到汉奸里去。告诉他,我们并不怀疑他。可是他必须做点什么,使他鲜明的立在与汉奸相反的方向,不管他爱动不爱动。”

“假若他不动呢?”时人非常关切朋友的安全。“我们并不特为他而费一个枪弹,可是难保不带手儿把他打在这边。”

“!”

不能毫无准备而去,空着手回来。他得用他的脑子。做个战士须是智勇双全的。

对,他应当先找洗桂枝去。桂枝不象桂秋那么厉害,可是颇有左右桂秋的能力。把她说动,事情就差不离了。

把帽子戴得很低,冒着小雨,曲时人心中很乱,而并非不快活的,去找桂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