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2页)

“我们胜了?”文城的人们问。

“论炮的响声,敌人胜了;论死尸的多少,我们胜了!”一位受了伤的同志这样回答。

文城不是个富庶的地方,可是找几口猪,几百斤粉条,与几缸白干酒,还不是很难的事。很快的,肥猪,粉条,白干酒,由两位年高德劭的绅士——一高一矮——押送到河岸去劳军。两位绅士都带上了两包小号哈德门香烟,为是见了官长好敬烟,表示出文城的人是见过世面的。

可是,东西怎样抬去的,又怎样抬了回来。他们找不到营部。他们逢人就问,而且觉得那些人必定知道,可是他们只得到了摇头。两位绅士低着头,吸着敬客的哈德门烟,不住的念道:“这是神兵!这是神兵!来无踪,去无影!”“神兵”在不大的工夫已传遍了全城。

大家都后悔了——他们曾经怀疑过:河岸上只有一营人,是否能挡得住敌兵?现在,他们完全相信神兵是以一当百的,即使敌人开来十万人马,也是自来送死。

他们去找唐连长,要从唐连长的口中证明他们的想法是完全正确无误的。

唐连长可是并不象他们那样乐观,他告诉他们:敌人要我们的城,我们就要敌人的命。

城,在最后,也许丢掉,可是在丢了以前,要使敌人赔上顶多的血肉!他还告诉他们:我们军人要使尽方法,把枪弹打进敌人的致命的地方;你们老百姓要日夜不息的防备汉奸,别中了敌人里应外合的诡计。“汉奸”在文城人们的心中,是最不体面的两个字。当他们辞别了唐连长以后,他们觉得自己的脸上都怪不得劲儿的:“文城,咱们文城,能有汉奸?”假若有的话,“谁?”“谁?”没有人能回答。“汉奸”是不能随便掷在任何人的头上的。

可是,猜测产生惶惑,而惶惑便容易把猜测变成结论,好使心中安定。他们很快的怀疑到王举人,由怀疑而很快的给王举人判了罪:王举人是汉奸!

城内,谁的院墙最高?王举人的。平日,他的高墙仿佛老对大家耳语:“不要靠近我,我是保护举人公的,你们都是贼!”现在,文城在危险中,这些高墙依旧不许任何人靠近。

王举人在这些高墙里面干什么呢?没人知道。

县长发动了全城的壮丁,保护文城,王宅可曾出了一个人?没有。大家抬着猪酒去劳军,王宅可曾出了一个人,还是一个钱?没有。王举人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一定是活着呢,不是据说他去过县政府,劝县长同他一块逃走吗?况且,王举人的朱漆的大门里,近来有谁常由门缝里钻进去,钻出来?刘二狗!文城没有汉奸便罢;假若有,刘二狗必定是一个!刘二狗可是近来常上王举人那里!刘二狗,那么,要是汉奸;王举人就必是汉奸的头子!

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王举人是汉奸。在平日,即使他们拿住什么把柄,大概也不敢有人出头和王举人碰一碰。今天以他们的爱护文城的热诚,凭王举人对抗战的冷淡,他们觉得不应当再过分的惧怕举人公。反之,为了文城的安全,他们即使没有力量把举人公按汉奸办罪,至少也该去问问他,到底他是怎么一回事。

两位年高德劭的绅士——一高一矮——很愿意去和举人公谈一谈。当前两天要去劳军的时候,大家众口一声的都以为举人公应作代表。可是举人公胆子小,不敢到河岸上去冒险。

因此,一高一矮的两位绅士才带着哈德门烟跑了一趟。两位绅士在文城的地位,虽远不及举人公,可是自从这次“偏劳”以后,他们的名誉突然增高了许多。他们二位愿意去和举人公谈谈。

举人公有点不舒服,拒绝见客。两位一高一矮的绅士恼羞成怒,很想在王宅的朱漆大门外给举人公点颜色看看。当他们还没十分决定是马上发作,还是少安勿躁的时候,梦莲小姐出来,把他们让进去。

梦莲,什么都怕,什么又都不怕的梦莲,皱一皱眉,笑了一笑,学着男子汉的姿态,把小手插在腰间,声音很小,可是很有力的向他们说:“我知道你们两位的来意!有我在这里,我爸爸不会作对不起人的事!”说完这两句,她的脸蛋上红起两小块,轻嗽了一声,仿佛是告诉他们:“用不着再多费话。”

两位绅士象是还没听够,但是想了一想,又觉得这么干脆倒也不错。

两位绅士——一高一矮——放了心。文城的人们也都放了心。“无论怎说,梦莲小姐是会管束举人公的!”大家这么想。有了这个结论,大家仿佛已经把汉奸完全肃清,即使偶然还提到这问题,也会由忧虑而放心,因为“梦莲小姐总会管住举人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