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引擎声从大门一直来到书房门外,葛、武起身迎至门口,蒋鼎文已经下车。他中等身高,身体壮实,把军便短袖撑得鼓了起来,很有威势。脸盘大,双腮鼓,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眼有神,不怒自威,就像一个拥有巨大咬合力的猛兽。蒋鼎文看了他们一眼没有招呼,径直向书房走来,两个随身马弁停在台阶之下,分站甬道两侧。副官紧随上了台阶,停于书房门外,静立候命。蒋鼎文毫不停滞走进书房,葛、武连忙让开,跟至待客桌椅之间。

蒋鼎文转身落座,张手让座才开口:“冠山兄,请坐。”

“铭三兄,客气。”冠山是葛寿芝的表字,听言移步坐于客座,示意武伯英也坐下,“这是武伯英。”

蒋鼎文地位显赫,自然而然有咄咄逼人之气,看了一眼武伯英。“听说过,也是兵变的受害者。我也经历过,差点成了牺牲品。听说你中了刘鼎暗毒,我真想替你,但是话说回来,可能已经死了。”

蒋的关切中夹着无礼,武伯英被这玩笑刺痛,边在陪座上落身,边依其道还语:“如果换作是您,刘鼎一定会加大毒药的剂量。”

三人哄堂大笑了一场,蒋鼎文收住笑容直奔主题:“关于成立破反专署的事情,我已经布置了下去。你要车,给车。你要地方,给地方。你要人,给人。全力支持,不过冠山兄,看来你已经找了个好帮手。”

葛寿芝也开门见山:“因为不确定,不知小武会不会答应,所以戴老板打电话时,可能没有向你说明,就任派陕破反专员的不是我,而是他。”

蒋鼎文有些意外,看看武伯英:“你们搞特情的,总是神秘兮兮,这个破反专员,究竟是中统派的,还是军统派的?”

葛寿芝轻笑认歉:“军委派的,也可以说是两统共同派的。我们秘密单位,如果没有秘密可言,就走到了撤编边缘。破反专员的第一个秘密使命,也抱歉没说明,我们选武伯英,就是让他来调查宣侠父失踪一案。”

蒋鼎文吃惊地盯着他的眼睛问:“不是都说日本人搞的吗?”

葛寿芝坦然受之:“正是基于这个考虑,我们才选武伯英来查,因为他原来对付日本间谍,很有一套,名声在外。就算真是日本人搞的,也要查,什么事情都要查实了再说。宣侠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调查过程就出了调查结果,日本人秘密绑架这个说法,恐怕连蒋主任也不相信。”

“你们这些胆小鬼!”蒋鼎文眼睛里突迸怒火,骤然发作,“你们两统还怕舆论吗?别装绵羊,我知道你们想借机起事!”

葛寿芝知他愤恨所在,正是小蒋向共产党首先提供的日谍绑架这个幼稚答复,害得老蒋没有回旋余地,肯定没少挨训。他语气平缓,字词却充满力量:“戴老板和徐老板说过,如果查出来不是日本人干的,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愿意承担责任。戴局长更向总裁承诺,只要是内部干的,尽可以推到军统身上。军统就是干这个的,既然敢暗杀唐绍仪、吴佩孚等人,也就不怕搞个宣侠父。两统从来就没有胆小的人,就怕有人干了,却连私下承认都不肯。”

“我蒋某人也不是吃素的!”蒋鼎文怒气不减,露出了当年中原大战时飞将军的风采,声音又提高了一度,“派我坐镇西安,就是从上到下,对我最大的信任。正因为立场坚定,不会被赤化,才在这里和共产党打交道。试问军界还有谁,能把防共限共和联共助共,拿捏得如此恰当。如果核心内部,光说我给八路提供物资,不说我扣压八路物资,那就是别有用心!”

葛寿芝不急不躁:“可扣压的物资,去了哪里,还是有人诟病。”

蒋鼎文反倒放下心来,贪污比起通共罪名,轻了百千万倍。“哼哼,去了哪里,不是你们两统有权过问的。自然是去了更该去的地方,装配了更该装配的部队,蒋某人没有私留一分一毫,也看不上做这苟且之事。谁要告黑状,尽管去告,自己也要先掂量掂量,我在校长那里,比他重十倍!如果想动我,先想想别伤着自己!”

“是,在黄埔你是戴老板的队长,当我面说过,他是你带出来的。”

蒋鼎文听言有些受用,稍微降低了怒气。“知道这些就好,还算有些良心。我原来是说过,宣侠父非常厌烦,利用诸暨同乡关系,不停纠缠我,但不至于要密裁他。就算反过来,说我和他走得很近,但在西安还有比我走得更近之人。这个人在黄埔,也是我的学兵,却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你们说我带出来这些兵,怎么都是他妈的忘恩负义,不知反哺,只知反啮!”

二人知他所指胡宗南、戴笠等军政新贵,于是均不应和。武伯英没想到他会突然恼怒,初见只不过是气度傲慢,现在却真的大为光火,从内到外被怒气沁透,情绪激动得身体微微震颤。难道两统真是别有目的,难道蒋鼎文觉察到了危机?就算两统想动蒋鼎文,也非一日之功。就算两统要动蒋鼎文,他身经百战见多识广,不至于在两个下级面前暴跳如雷。武伯英善于察言观色,觉得他这么发火,不止愤恨,还有愤懑。表情细微差别,原因完全不同,一个因为受辱,一个因为受屈,难道这其中还有更大的秘密?

武伯英觉得有必要说话,缓解场面:“有人把宣侠父比做前年之刘鼎,把主任和总指挥比做前年之张、杨,可这流言等同于刻舟求剑,不顾时过境迁。西安这个地方没变,但人变了,形势变了。二位和张、杨不同,他们是旧军阀,你们是新军人,我想别人再夸大共党统战威力,总裁也不信西安会再发生一次兵变。”

蒋鼎文看看他,盛怒之下觉得任何话都刺耳,又觉他公道之中隐含威胁之意。“就算事变,也是把八办的全抓起来。”

武伯英知道蒋鼎文不多,但记忆最深有两件事,也是全国闻名的两件事。今日一见,虽和想象不同,却与印象相合。一件是中原大战之时,蒋鼎文和顾祝同、上官云相会师郑州,一夜豪赌,竟然把自己二军的三个月军饷输个精光,发不出饷向蒋介石求助。蒋介石命顾祝同归还所赢,顾借口已经犒赏了官兵,蒋介石既生气又无奈,只好批准增拨五万银元给蒋鼎文。二件是西安事变之时,张学良独放蒋鼎文一人回南京,转达自己的政治主张,然后他又只身重返龙潭虎穴,继续接受关押。此二事,足见总裁对他的宠信,也足见他对总裁的忠心,不愧是嫡系中的嫡系。他是一个简单又复杂的人,简单的时候不计后果什么事都能做出,复杂的时候转动手腕什么事都能应付。在中央军中属嫡系,五虎上将和八大金刚都绕不过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