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3页)

然而并没有人踏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上来,李莎只得走下楼去。客人在门口抽烟呢。于是她气呼呼地说,可别在干草棚里抽烟。

“我知道,”他说,用脚踩灭了烟头,“晚安。”

他睡了。李莎跑进屋去收拾碗盏。她洗着碗,比平日更仔细、更缓慢地擦拭着每一个盘子,又一次怀着惊惧,抱着希望,等待着有人敲她的窗子。可仍然没有人来敲窗。李莎熄了灯,回到自己屋里,倾听着母亲惯常的干咳和醉酒的父亲那沉重的鼾声。

客人每天清早出门,直到很晚才又饿又累地回来。李莎替他做饭,他匆匆忙忙地吃,可一点也不馋,这使她挺高兴。刚一吃完,他立刻就回到干草棚去,李莎依然留在厨房,因为再也用不着替他铺床了。

“您天天打猎,怎么老也没带回野物来?”她好容易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不走运哪,”他微微一笑。

“可您自个儿反倒瘦了,”她眼皮也不抬地接着说,“这算是什么休息呢?”

“这是最好的休息,李莎,”客人叹息一声,“可惜的是假期完啦,我明天走了。”

“明天?……”李莎压低了声音反问了一句。

“是的,一清早。结果什么也没打着。真的,可笑吧?”

“可笑,”她黯然神伤。

他俩再也没谈什么了。可是等他刚刚离开,李莎马马虎虎收拾了一下厨房,立刻溜到院子里去。她在草棚四周徘徊,侧耳倾听客人的声息和咳嗽。她咬着手指,然后悄悄推开门扉,为了怕自己陡然改变主意,急急忙忙爬上干草棚。

“谁呀?……”他轻声问道。

“我,”李莎说,“也许,要我来铺铺床……”

“不需要,”他马上打断了她,“去睡吧。”

李莎沉默着,坐在闷人的黑棚子里,就在他身旁。他听见她使劲憋住喘息。

“怎么,寂寞吗?”

“寂寞,”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尽管寂寞,也不该做蠢事。”

李莎仿佛觉得他在微笑。于是对他、对自己都十分憎恨起来,但还是坐着不动。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坐着,正如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此地来。她几乎从来没有哭泣过,因为她是那么孤独,而且早已习惯于孤独。现在她渴望的莫过于有人怜惜她,有人来说几句温存的话,抚摸抚摸她的头,安慰安慰她,也许,甚至吻她一下——这一点她是不会承认的。可是她又不能说出口来。她还是在五年前被妈妈最后吻过一次,她此刻是多么需要一个亲吻,用来做为那个美好的明天的保证,她正是为了那个美好的明天才活在世上的呀。

“睡觉去吧,”他说,“我累了,我明儿一早就得走。”

于是他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又长,又冷漠,拖声带气的。李莎咬着嘴唇,一溜烟跑下楼去,一个膝盖碰得好痛,她冲到院子里,使劲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清晨,她听见父亲驾上公家的老马“狄姆卡”,听见客人跟母亲告别,听见大门轧轧响。可是她躺着不动,假装睡着了,但是从紧闭的双眼里涌出了滚滚热泪。

吃午饭的时候,父亲带着几分醉意回来了。他的帽子里盛着许多闪着蓝光的方糖,哗啦啦全倒在桌上,然后惊讶地说:

“咱们这位客人,还是个人物呢!他给我们这么多糖,瞧瞧。咱们村供销社里已经有一年没见着糖了。整整三公斤!……”

然后他不说话了,在一个个衣服口袋里掏摸,最后从小荷包里掏出一个揉皱了的小纸片:

“给你的。”

“你应该学习,李莎。你在森林里会变野的。八月间来吧,我替你找一个有宿舍的技术学校。”

下面是签名和地址。此外什么也没有,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

一个月以后,母亲死了。原本老是愁眉不展的父亲,现在变得完完全全粗野起来,老是喝得昏天黑地。而李莎还是照旧等待着明天。每到夜晚,紧紧锁住门,避开父亲的那伙朋友。但从此以后,这“明天”已和八月紧密联系在一起了,而且每逢听见墙后传来一声声醉意的狂叫时,李莎总是千百次地重读着那早已揉出洞来的小纸条。

但是战争爆发了。李莎没能进城,去参加了战备工作。整整一个夏天都在挖着战壕和反坦克工事。德国鬼子却准确无误地绕了过去,她陷入了包围;等她突围出来,又重新开始挖工事,可是一次接一次地向东越退越远。深秋时分,她已经到了瓦尔戴市一带,在那里她同高射机枪部队挂上了钩,因此她现在才朝171火车站飞奔……

李莎对瓦斯科夫是一见钟情的。那时他站在她们队列之前,惊惶失措地眨动着惺松的睡眼。她喜欢他那种沉默寡言的坚毅刚强,他那种农民所特有的沉着从容,还有他那种特殊的丈夫气概

——所有的妇女都认为它是家庭生活赖以巩固的可靠保证。后来所有的人都开始嘲弄军运指挥员,而且认为这是一种好风气。李莎却从不参与这种闲扯。有一次,无所不知的基里亚诺娃笑着对大家说,准尉没能顶得住房东太太的妩媚多姿,李莎却勃然大怒:

“这是谎话!……”

“她堕入情网了!”基里亚诺娃扬扬得意地叫喊起来,“咱们的勃利奇金娜在恋爱了,姑娘们!爱上了一位英俊的军官!”

“可怜的李莎!”古尔维奇大声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全体喧闹起来,哄堂大笑。李莎却放声大哭,跑进了树林子。

她伏在树墩上哭,一直到丽达·奥夏宁娜来找她。

“瞧,你这是怎么啦,小傻瓜?应该生活得单纯些。单纯一点,懂不懂?”

李莎一直被羞怯压得喘不过气来,而准尉则是被任务压得够呛,如果不是这次机会的话,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彼此对看一眼。因此,李莎此刻像长了双翅似地飞过森林。

“等以后一起唱歌,李莎维达,”准尉说,“等咱们完成了战斗任务,就一块来唱歌……”

李莎回想着他这几句话,不由得笑了。一股神秘莫测的激情又突然在她心中荡漾,使她感到难为情,羞红了丰满的面颊。因为不断地思念着他,她竟不知不觉地错过了那棵放着木棍的松树。当她来到沼地前面才想起那几根木棍,可是她已经不愿再转回去拿了。此地有的是暴风刮倒的树木嘛,于是李莎迅速选取了一根合适的树枝。

在涉足泥沼之前,她先仔细地倾听着,然后才老练地把裙子脱下来。

她先把裙子缠在树枝的顶端,再小心地把军装掖到皮带里面,束紧公家发的蓝色的针织内裤,然后才一步跨进沼地。